第83章
作者:于正      更新:2025-09-26 10:31      字数:3614
  
  近在咫尺的距离,呼吸擦着呼吸,有些微妙的感觉,正在两人之间慢慢升腾。
  “这是勤太妃给的?”
  如此小巧的臂环,却雕镂着乾坤,细细去看,还能瞧清楚臂环上勾勒的莲花如意纹饰。
  莲心点头。
  然后就再没有什么交谈。两人间依旧靠得很近,而她的胳膊依然露在外面,因着炽热的炭火熏蒸,肌肤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粉色。莲心想将袖子撸下来,可他的手正揽在自己的腰际,另一手夹着她的肩,整个背都紧紧贴在他身上,动一下,就能引起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
  仿佛是有心看她这般窘迫,他一动也不动。莲心咬着唇,往他怀里靠了靠,更清晰地感受到他鼻息间喷出的温热呼吸,却也留出一丝缝隙,让她能将袖子一点点拉下来。
  “江南出了些事。”就在这时,他言简意赅,连斟词酌句都没有。
  莲心一愣,好半天才弄明白他是在跟自己说,“皇上说的是,此行去江南?”
  他伸手撩起一缕她的发梢,握在手里,很柔软的感觉,“去年的梅雨时节,江南曾经发生过一场很严重的蝗灾。”
  莲心回味着他的话,忽然就想起阿玛也曾经给她讲过的事。
  近几年江南连年大涝,尤其是以江、扬两处最为严重。去年夏秋时候,更是大范围爆发了一起虫祸,朝廷为表抚恤,特地拨出银子给当地府衙,然而接连几次,却都是如泥牛入海,根本不足以解危。江南万亩稻田,几乎损失殆尽,当地百姓流亡,据说,那一阵沿途的草根树叶皆被食尽,更是白骨成堆。
  鱼米之乡,一瞬成为人间炼狱,惨不忍睹。
  莲心有些心悸,不禁道:“难道,今年江南也出了天灾?”
  北方正值寒冬腊月。即便江南四季如春,也早该错过灾祸之季,怎么会……
  胤禛目光深敛,有些沉郁地道:“这次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莲心愈加莫名,略微扬起脸,看到他有些凝重的面容,不由得伸出手,轻轻抚平那微蹙的眉心。胤禛低头看着她,眸光深深,只动了一下就没再动弹,只任由着她的手指去触碰,须臾,眉心自然而然就展开了。
  “你可真是朕的冤家……”
  本是娇羞女孩儿的说辞,此刻出自他的口,少了几分撒娇和甜媚,多了一抹叹息,还带着淡淡的无奈和宠溺。
  莲心轻咬唇瓣。她并不知道有什么天大的事,竟然要劳烦九五之尊御驾亲临,只是看到那紧蹙的眉头,还有眼底微青的暗翳,便不难猜出,这段日子他该是连着没有休息了。
  这时他将她往怀里紧了紧,然后将毯子披在两人的身上,随着马车的颠簸,竟隐隐生出了困意。莲心瞧见那好看的黑眸已经眯了起来,就将自己的重心更往软榻移了移,然后伸手将那炭火拨得更旺些,就依偎在他胸前,也跟着闭上眼睛。
  马车外,正寒冷。
  第七章 芳草江南岸
  (1)
  冬暖微醺时,前度刘郎今又来。
  说起来,胤禛已经是第三次到访江南,前两次他还是雍亲王,为调查江南科考之事而来,与当地诸官打过交道。而自从登基之后,就算是木兰围场都已经很少去,更没有闲情故地重游。此番不仅又是因着政事,更比前两次都要严重,不知是否八字与这江南不合。
  走出画舫,外面下了绵润的小雨。细密而微寒的雨丝滴溅在湖面上,点起了一波一波的水纹,隔着氤氲水雾,朦胧烟光,还依稀可见岸边的垂柳、渡头,间或有等船的人,一把油纸伞,撑起了烟雨濛濛的画卷。此时北国还是寒风呼啸,而此地却如三月春时,虽也有些料峭,但气息中浸润着的湿意,让气候也温暖了许多,连草色都只是泛起了赭红,而树梢上则挂着树叶,绿意犹存。
  莲心的肩上还披着雪狐裘大氅,在宫里时堪堪保暖,在这里却已然有些泛热。
  都说江、扬两地连年大旱,蝗灾严重,可见这眼前的雾霭烟雨,如诗如画,画舫花船,偶尔还能闻得丝竹管弦的乐色飘过。流水浮灯,烟水迷离得似梦似幻,依旧是弱水三千顾盼,桃夭烂漫如春。这哪里像阿玛口中所言,鱼米之乡,人间炼狱?
  “主子,咱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此刻,苏培盛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四面探看。他来南地可是头一遭,眼见如此烟柔淡墨的枕水古镇,真真是看傻了眼。
  此刻,胤禛负手站在船头,远眺那些笼罩在烟霭里的楼阁。
  彼辈不识人间疾苦,怎会知道繁荣背后,有着怎样的百业凋零、百姓流亡。“太平盛世”这四个字,已经被官员们粉饰得一片歌舞升平。然而在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总会藏着见不得人的肮脏。只不过眼不见、心不烦,没人提,便只作不知罢了。
  他微扬着下颌,揽在她肩上的手收紧,让她更靠近自己一些。而后俯下脸,略带戏谑地贴在她耳侧道:“这里就是江南地界,水深得很,怕不怕?”
  莲心抿唇,任由他搂着,“臣妾只是不知,皇上此行为何……”
  若说微服私游,连准备都是如此匆忙,却是不像;若说是政务,就算是发生什么祸端,能牵动九五之尊御驾亲临,事有轻重缓急,此一桩必定是又重又急的。
  “是不是……跟皇上之前提过的江南蝗灾有关?”
  她此刻略微侧着头,下颌扬起优雅的弧度,胤禛垂眸凝视,伸手在她的颌尖处刮了一下,“是,却也不是。你只说对了一半。”
  江南本是富庶之地,灾害过后,若是能得到适当的喘息,本来很快就可以恢复元气。但经户部拨发过来的银两,据奏报,其间经手的京官就要得其中大半。所以没等银子出京城,就开始缩水。送到江南,一路经过之地,又皆要浑水摸鱼。这样一层一层的盘剥,等银子运到江、扬等地,被当地官员一一中饱私囊,到百姓手中的,就只剩下了折合成谷糠的糙米。
  各地官员欺上瞒下,本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不料官逼民反,二月赋税征收时,扬州当地发生了暴乱,混乱之中,扬州按察使郑怡被诛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暴乱之后,兼有耿直之辈上疏,结果被下了大狱,不经批审,县丞周升和主簿张元庆就冤死在狱中。
  接连死了三个官员,其中一个还是去年外派去的贡生。李卫的奏报抵达京城,其间竟然屡次遭到堵截,更险些被掉包。等信官拿着奏疏骑快马回到京城,已经只剩半条命。
  天灾犹可恕,人祸不可活。
  江南一案牵扯出来的人和事,怕是远比河南府科场舞弊案更为严重和惊心。两日前,蒋廷锡和田文镜等人就已经先行开拔,想来已经与李卫会合。几方势力,眼看就要在这鱼米之乡摆开阵势。
  他细细地给她讲完,伸手将她的襟带紧了紧,眸间带笑,又略带些引诱,“你刚刚经历过的河南府,在官场案中,只是小小的配菜,而现在的江南道,才真正是大菜上桌。跟着朕品一品如何?”
  他此刻正低头看着她,深邃的黑眸,眼底流转出睥睨世间的精魄和锋芒,却是比任何高昂着头颅的男子都更为霸气和自信。世人都引以为恐惧和忐忑的祸端,在他而言,已然是尽在掌控之中。何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岂会只是弄权?是真正能够运筹帷幄的睿智和笃定!
  莲心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民间老话‘出嫁从夫’,臣妾既是妃嫔,自然要跟着皇上。”
  “出了宫就不能再叫皇上了,换种叫法?”
  他眸子里的笑意有些浓,迷离瞳人,宛若上好的黑曜石,墨色剔透。莲心歪着头想了想,叫了句“四爷。”
  他挑了挑眉,“再换一个。”
  莲心知道平素在宫外,心腹的几个官员都唤他“四爷”,或是“艾老爷”,于是就试着叫了出来,却被他用扶着她的手掐了一下腰际,非得逼着再换一个。
  莲心苦着脸,想了半天,却是再想不出来其他。
  胤禛睨下目光看她,眼底的光晕却是更亮了,“那日在贡院外的茶摊上,你叫朕什么来着?”
  略带温热的氤氲呼气洒在侧脸和脖颈,耳畔却是轻哄着的声音,莲心有些发怔,须臾,想起了那日坐着马车出宫后,跟茶摊的老板一时兴起的称呼——四哥。
  “这位爷,现在可是要去杏花烟雨楼?”
  掌船的艄公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声,一瞬间,将两人之间旖旎的气息微微打乱。
  胤禛有些挫败地眯了眯眼睛,莲心捂唇轻笑,片刻见他不出声,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示意人家还等着。胤禛便瞪了一眼旁边正看得起劲的苏培盛,苏培盛一哆嗦,赶紧朝着艄公道:“刚才都告诉你了,问问问,问什么问,赶紧开你的船!”
  湖面上波光涟漪,等船靠了岸,微寒的小雨早就停了。
  艄公翻开跳板,将绳子的一端绑紧石柱。在那渡头上,有几个衣着朴素的男子翘首等待,见到画舫,却是一阵耳语。那卖枣儿的将竹篮收了,算命的将包袱拾掇了,除了行色匆匆的来往路人,岸上站着的几个,却是只等着不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