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4节
作者: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04      字数:6220
  熙宁六年正月十五,京城举办灯会,整个东京城烟花满天,如坠星雨。宣德门外更是宝马雕车,灯火辉煌。
  真珠当时和众多女眷在府邸门外东首帷幕内,她容貌明艳,服饰华丽,十分耀人眼目。她的姨娘在西首的帷幕内,派人请她过去看灯,说会差小轿来迎。真珠也兴致大好,答应了姨娘,等了没多久,就来了一顶轿子。
  真珠坐上轿子时,府上众人也没有在意,谁知过了不久,又来一顶轿子,说是姨娘派来请真珠的。郡王府的人这才急了,先前来的那顶轿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郡王府顿时人仰马翻,急忙派人去查。然而大宋商业繁盛,早就取消了冬、春宵禁,加上元宵佳节,更是鱼龙混杂。郡王府搜寻多日,居然查不出半点踪迹。
  煌煌帝都,人贩猖獗到这等地步,连堂堂郡主都能被人拐走,简直荒唐可笑。为了宗室颜面,郡王府不敢声张,只能私下搜寻。一连数月,真珠还是下落不明。直到四月份,郡王府终于放弃查找,对外宣称真珠发急病去世,抬了一口空棺,草草下葬。
  可怜郡主真珠,被歹人拐走,又被家人所弃,十七年血脉温情,就此封入一口空棺,掩埋在黄土之下。
  短短三百来字,胡惜雪很快读完。文中所讲的事情实在骇人听闻,众人听罢都震惊不已。云济心念急转,已然在揣摩这两页文章中的遣词用句——王安石乃是士林公认的儒学宗师、诗文巨匠,论笔力雄健,当世无出其右者。《周礼义》更是他呕心沥血写就,看似朴实古拙,实则一字难易。而这篇《安定郡王府郡主失踪实录》,重在讲述失踪案的来龙去脉,文笔却颇为粗疏,满篇洋溢着激愤悲怒之气,和整卷《周礼义》的篇章相比,文风天壤之别。
  胡安国急急看着云济等人,问:“怎么办?安定郡王丢了女儿,却秘而不宣,说明涉及宗室颜面。如今这事情被印在书里,在东京城大肆传播,这是要害死德水书坊啊!”
  云济沉声问:“这批书现在都在谁手里,收得回来吗?”
  胡安国道:“国子监发了一千多套到太学,又有几百套被转去了开封府府学,另外三千余套都被送去京城各路官宦手上。上到官家经筵上讲课的侍讲,下到京官家中有志于科举的子弟……不知多少人看过了,怎么收得回来?书面上可是印着德水书坊的字号呢!”
  云济道:“既然收不回来,急有什么用?”
  胡安国道:“《周礼义》第一次出印,岂是小事?万一有人拿这个做文章,说我胡家不敬宗室,造谣污蔑郡主,抹黑安定郡王,胡家……要遭灭顶之灾啊!”
  云济道:“如今只能等了。”
  “等什么?”
  “等官家的旨意,等中书的批复。”
  胡惜雪满面惊惶:“这事会惊动官家和东府11的相公?”
  云济神色肃然:“第一,真珠郡主身份尊贵,事关天家颜面,官家不会坐视不理,宗正更是难逃其责;第二,听说官家和介甫相公在筹划修改官制,《周礼义》是介甫相公亲自编纂,其中讲宗庙祭祀、朝觐等礼仪的篇章,如此庄重肃穆,居然被换成这《安定郡王府郡主失踪实录》,何其讽刺——京城之地,辇毂之下,贵为郡主都能被拐,这不正是礼崩乐坏之相吗?”
  云济话音刚落,胡家家丁便来报:有天使登门。
  第二章 书中案
  众人相顾无言,虽然早有预料,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胡安国急忙带人出迎。来人是国子监主簿张筑,随行的除了国子监的两位直讲,还有一名宫里来的内侍黄门12。此时主持国子监的吕惠卿,堪称王安石的左膀右臂,《三经新义》中另外两篇《毛诗义》和《尚书义》,便是由他和王安石之子王雱负责修纂。而主簿张筑,正是吕惠卿最信赖的下属之一。
  张筑点明了要找德水书坊的东家,以及主持坊刻《周礼义》的人。胡安国急忙将云济、宁管事等人一一介绍了一遍。张筑得知这位主持活字印刷的年轻人,竟是司天监的司历,也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胡安国未曾接过圣旨,慌里慌张地摆好香案香炉,跪迎天恩。
  张筑道:“这位是童贯童公公,来传陛下口谕。”
  童贯和云济年纪相仿,约莫二十出头。他身体格外魁梧强壮,虽是宫中内侍,却颇为谦卑:“官家口谕:着皇城司协助国子监,查明《周礼义》印制不当之缘由;着开封府问责承办书坊,依大不敬罪罚铜,责令重印《周礼义》;各类书目,有言论不当、粗制滥造者,不得入官学、书院、明伦堂,以免误人子弟。”
  胡安国长松一口气,这段口谕虽然措辞严厉,但没有将德水书坊印的书冠以“造谣”的名头,甚至没有直接查封书坊,而是让重新印制。可见官家将此事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了。
  云济问道:“请问黄门,郡主失踪一事,官家可有吩咐?”
  童贯倒也客气:“官家明令开封府并宗正寺清查郡主失踪一案,又命国子监并皇城司清查《周礼义》谬误案。”
  云济博闻广识,精于筹算;胡安国老奸巨猾,胸有城府。童贯将这个消息一透露,两人瞬间明白——郡主失踪之事,果然是真的!此事皇家本来秘而不宣,却随着这五千套《周礼义》,被散布得沸沸扬扬。即便宗室否认此事,世人也不会相信。赵官家索性不遮不掩,将事情摆在了台面上。
  那么现在,胡安国等人所要面对的,便是“《周礼义》谬误案”了。
  皇城司隶属禁军,负责刺探监察官情民事,现在执掌皇城司的是赵顼身边的大貂珰石得一。童贯职位虽不高,却也担任着皇城司的武职,“《周礼义》谬误案”便是由他负责。
  一说起案子,童贯神色一敛:“《周礼义》中被替换掉的这两页,可是德水书坊有意为之?”
  “怎么可能?”胡安国连连摇头,“黄门明鉴,郡主失踪之事,胡某全然不知。再说胡某哪有胆子,敢去编排宗室秘闻?《周礼义》成书之前,已校对了多次,成书之后,宁管事又组织人查勘疏漏。我们交付给国子监时,这两页根本不是这般模样!”
  “这倒怪了,难道这两页,是凭空变成这样的不成?”
  胡安国哭丧着脸:“就是凭空变出来的啊!”
  宁管事心惊胆战,小心翼翼道:“此事实在蹊跷得很。《周礼义》是在小人眼皮子底下印制成书的,绝不可能出问题。难道有鬼神作祟,把其中两页给换掉了?”
  “鬼神之说,不可轻信。”云济郑重道。
  童贯沉吟:“劳烦将负责篆刻的阴阳工、参与印制的工匠、负责搬运的劳工……只要经手《周礼义》的人,都请来一一查问。”
  胡安国不敢耽搁,急忙连夜召集工匠,足足二十九人。童贯领了皇城司的逻卒,一一排查问询。
  云济见胡惜雪把书放在案几上,并退至一边,这才上前翻阅。他细看出问题的那两页,又看了眼那两页前后的页面,眉头渐渐锁起。
  他轻轻触摸那两页纸,在边缘处摸到一丝细细的粉末,放在鼻尖闻了一下,看了看胡惜雪,不由恍然:“胡小娘大晚上也要补涂脂粉吗?你刚刚读过的这本书,沾了些许香粉。”
  胡惜雪一愣,掩面摇头道:“云教授见笑了,这不是脂粉,是朋友送的‘铅华泥’,遮掩疤痕所用。只需涂抹薄薄一层,伤疤和黑痣尽能遮掩得住,而且足足两三日才会干,干了后便化作细粉,轻轻一擦便好。奴家方才试用了一番,这‘铅华泥’效用当真是极好的。”
  “你脸上原有的雀斑,现在一点痕迹都看不见,整张脸都白净了。”胡小胖很认真地称赞了一句。
  “你胡说什么!”胡惜雪窘迫不已,伸手拧了他一把。
  云济笑着摆了摆手:“女儿家爱美,涂脂抹粉本就是寻常事。请问张主簿,送去国子监的那些《周礼义》,每一套的这两页都变成这样了吗?”
  “就我目前见到的,皆是如此。先前一收到官家的旨意,我便传令国子监将发给太学生的书都收上来,但最快也要到明日了。”
  “下官也被牵连进此事,能否劳烦张主簿将书收回后,让下官看一看?”张筑点头:“自然可以。”
  就在他们说话间,童贯手下的逻卒已经将工匠们全部排查完毕,上报说:“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前两天他们两班更替,忙得脚打后脑勺。好不容易在半夜印完,二十日天明前完成装订,印刷过程中没有任何异常,装订后也检查过,当时那两页还是正常的。”
  众人满腹疑虑,童贯也是眉头大皱。宁管事面上闪过一丝惧色:“没有任何异常,难不成真是神鬼作祟?”
  “莫要动辄附会是鬼神作祟。”云济摇头,“再者,谁说没有任何异常?他们忙得脚打后脑勺便是异常,日夜不停便是异常!”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了过来,云济向童贯拱了拱手:“黄门请宽限两日,这次《周礼义》是下官主持印制的,一定给黄门一个交代。”
  童贯满面堆笑:“交代是要给官家的,童贯一个小黄门说了可不算。云教授莫要怪我不近人情,实在给不了两天时间。若是一天内还不能有所进展,便只能请你们去皇城司了。”
  宁管事等人神色沉重,童贯虽然笑得和蔼可亲,但其他人只觉不寒而栗。一旦被“请入”皇城司,没有官身庇护的人,哪里经受得住问询?为了给官家交代,想要什么供词,就能有什么供词。
  这一晚,胡安国和宁管事都在惶恐中度过,云济在胡家暂住,拿着那本《周礼义》不停翻阅。
  第二日一大早,云济等人直奔国子监。
  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王安石颁布三舍法,太学随之扩招。此时太学生已超过一千人,人手一套《周礼义》,张筑连夜将三舍生手中的《周礼义》全部收回。开封府府学拿到的几百套,也尽数被召了回来。但其余散播出太学和府学的,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寻回来的。
  云济拿过书一本本翻看,忽然道:“麻烦一起找找,是否每一套出问题的,都是第二册 的第六十三和六十四页?”
  张筑差人一起排查,将收回的近两千套书都翻了一遍,果然如云济所说,出问题的都是第二册 的第六十三和六十四页。
  云济低头在书页间闻了闻,手指在纸面上摩挲而过,若有所思道:“奇怪……”
  “云教授看出什么了吗?”胡安国问道。
  “有几分眉目了……胡员外,那天德水书坊失火,被烧毁的仓库是否已经清理干净?”
  胡安国怎会管这种琐碎事,他看向宁管事。宁管事急忙解释:“仓库还没清理呢!那日出了事后,都忙着赶制书籍,云教授排的活字出来一版,我们的师傅就印制一版,根本没有工夫去收拾仓库。后来好不容易交了货,全员休息了两日,昨天又忙着拆版取活字……”
  云济大喜:“如此最好,我们去看看!”
  一行人在云济的催促下,直奔德水书坊。这书坊已经被皇城司封禁了,童贯也刚好赶到,让人把他们放了进去。
  德水书坊有五间仓库、三座厂房。腊月初八的大火,烧毁了两间仓库,一间存放着《周礼义》的雕版,另一间放着印制好的书和用来印书的纸。众人在一片灰烬中翻翻检检,也不知道应该找什么东西。云济从一个焦黑的架子下面,寻到几块碎瓷片,放在鼻前,依稀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这是……酒坛?你们仓库里会放这样的酒坛吗?”
  宁管事摇了摇头:“仓库要保持清洁整齐,怎会有酒坛?难道有工匠偷偷在仓库喝酒?”
  云济拿着酒坛碎片仔细端详,突然见一块碎片外侧有红色污迹,用指甲刮一刮,却没有刮下来。
  这块碎片半圆弧形,显然是酒坛口部的残片,云济眉头一展:“这是……女子的唇印?”
  在他疑惑的时候,听见隔壁仓库有人喊:“这里有个火折子,这火是人为的!”
  云济急忙赶过去,却见童贯拿着个被烧得漆黑的火折子:“云教授要看一看吗?”
  云济摇了摇头:“不用了……只有一个问题,需要问胡小娘。”
  “胡小娘?”童贯却不知道“胡小娘”是哪位。
  胡安国愕然道:“你是说……问惜雪?”
  “不错,在下冒昧,须求见令爱,还请胡员外准可。”
  “客气什么,这有何不可?”胡安国立马答应下来,按捺住心中的满腹疑惑,带童贯和云济去找女儿。
  穿过胡家的客堂,到了后院,最东边的小院里矗着一座小楼,轩窗风月,绣阁烟霞,正是胡惜雪的住所。“吱呀”一声,阁楼的窗户被推开,胡惜雪探出一张娇颜,见胡安国带来一众客人,连忙下楼来迎,仪态端庄地冲众人致了个万福。
  胡安国冲云济示意:“云教授,有话尽管问。”
  胡惜雪茫然看向云济,却见他退后五尺之外,拱手一礼,开门见山道:“胡小娘,恕小生冒昧,你是否有一位闺阁密友,她出身高贵,应是将门高第;相貌上佳,并以此为傲;嗜喝好饮,时时酒不离手;身手不错,多半精通武艺……”
  他每说一句,胡惜雪的眼睛就瞪大一分,没等他说完,胡惜雪便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众人也都惊呆了,纷纷向云济望去。
  “这么说,小生猜中了?”云济展颜一笑,“她是什么来历?”
  “她叫狄依依,是狄武襄公的孙女,陇州狄知州的女儿,亲友唤她‘九娘’。”众人不由肃然起敬,“狄武襄公”自然就是仁宗朝威震天下的名将狄青,曾官拜枢密使,谥号“武襄”。狄咏是狄青第三子,丰神俊逸,相貌出众,曾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胡安国愣道:“你还有如此家世显赫的闺中密友?我怎么不知?”
  胡惜雪含羞低头,像是做错了事,急忙解释:“女儿是两年多前偶然认识她的。咱家卖酒起家,京畿路没有不知道咱‘胡家酿’的。九娘最是贪杯好酒,有一日来咱家偷酒喝,吃得半醉,稀里糊涂摸到女儿的阁楼来,钻进了女儿的被窝,我俩这才认识。她性格豪爽,相貌更是极美,女儿和她一见如故。后来,她时不时半夜翻墙而入,爬到女儿阁楼里,女儿备好美酒等她,听她讲西北征战的故事,就这么成了朋友。她家将帅辈出,为国征战。九娘虽是女儿家,却熟读兵法,揽过关山月,吹过沙场风,饮过庆功酒,杀过胡虏头,和女儿这深闺中人天差地别……”
  “武襄公的孙女……”云济沉吟道,“她应该有一年多没回东京城,不久前才回来吧?”
  “云教授这也知道?”胡惜雪咋舌不已。
  “我随口乱猜,侥幸猜中罢了。不知这位狄九娘现在何处,童黄门负责的差事,还得着落在她身上。”
  “十天前九娘来看我的时候,曾说她住在遇仙楼的客舍里。”
  “遇仙楼?狄家在东京城里没有宅子吗?”
  “有是有的,两年前,九娘的父亲受上命知陇州,偕家眷去西北边陲赴任,旧宅也租了出去,一时收拾不出来。九娘的伯父倒是在东京任职,但她生性受不得拘束,不乐意在伯父家久住。”
  “原来如此……童黄门,不如咱们去寻一寻这位狄家小娘子?”
  童贯虽然还没弄清楚案情,却也很干脆地道:“好,咱这就去遇仙楼!”
  眼见童贯带着皇城司的人马气势汹汹地出门,胡惜雪放心不下,也急忙随着胡安国跟在后面。一行人很快到了遇仙楼,皇城司的逻卒二话不说就进店找人,店里从厮役到宾客,皆吓得战战兢兢。童贯将店里的人都叫来,打问狄依依的下落。那掌柜翻了翻账本道:“这位姓狄的客官,确实在鄙店住过,腊月初二入住,只待了一日。”
  “只住了一日?”童贯甚是疑惑。
  “您说的可是一位姓狄的女客官?”一个小厮怯怯地问了一句,见童贯冲他点了点头,便放胆说道,“那女客官还有个同行的长兄。她人长得极美,可酒量也是极大,足足喝了三坛老酒,不小心吐在我家粉壁上,还非要题字。看,就在那里。”
  文人们多有粉壁留诗的风雅爱好,遇仙楼墙上满是涂鸦,各种字迹层出不穷,偏生墙上又有一大片污迹,将满墙的题字掩盖了一大块。在那片污迹旁边,又夹着一首歪诗:“此酒烈得很,香气又难挨。进吾肚腹中,揭竿而造反。喉咙关不住,忽而冲出来。粉壁干渴久,请他喝一半。”
  这歪诗行文随意,墨字忽大忽小,词句忽文忽白,墨色时浓时淡,分明如顽童涂鸦一般。这些字显然是酒后所写,横不平,竖不直,似在冲众人挤眉弄眼。每一个字峥嵘毕露,虽不甚秀美,却充满豪气,颇为洒脱狂放。众人再去看诗尾落款,写的是:“此墙惯见酒客痛饮,自己却只吃得墨,未吃着酒,可怜哉!可悲哉!熙宁六年腊月初二,狄依依以腹中酒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