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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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10 字数:6382
熙宁五年正月,郑侠任满赴阙。王安石做了宰相后主持变法,想要任用他为编修局检讨,然而郑侠目睹新法的弊端,不同意施行新法,就婉辞拒绝。他还多次谒见王安石,陈述新法诸多弊端,希望政事堂改弦更张。王安石终于因此动怒,将他贬为京城安上门的监门小吏。郑侠却不以己悲,安之若素,一边看门,一边读书。
云济解释罢,扬声招呼道:“介夫兄!”
正自酣读的郑侠这才惊醒过来,抬头见是云济,脸上露出喜色:“知白,可真让我好等。”说罢招呼了身边兵士,请出一驾马车来。马车中跳出两个人,一个是细瘦的中年人,面黑眼小,头发稀疏;另一个十八九岁,器宇轩昂,相貌堂堂,却是狄钟。
狄依依又惊又喜:“六哥,早上还不见你人,怎么却在这里?”
狄钟一本正经:“云教授跟我说,需要你深入虎穴,刺探寿光侯府。我这个当哥哥的要是不跟着,万一出了什么事,怎有脸回去见爹娘?”
“我能出什么事?我知道了,你是想去高家英雄救美吧?”
“哪有?”狄钟连连叫屈,“我身为兄长,照顾你义不容辞,万不能让你孤身犯险……当然,顺便解救被拐卖的可怜女子,那更是功德无量!”
“德行!我还不知道你?”狄依依双眸看向另外一人。那黑汉子满脸奉承,点头哈腰道:“回小娘子,小人叫张黑大,给你们带路的,若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小人。”
这般谄媚的腔调,听得狄依依直皱眉头。云济解释,他是拐卖妇孺的人牙子。不久前被开封府抓获,因他和高士毅家打过交道,才让他来将功赎罪。
大宋厚待儒臣,郑侠身为门监官,倒也不用像兵士一般时刻守着城门,便随几人同行。
几匹马,一驾车,行了约两个时辰,陈留县已然在望。
相比东京城,陈留县城占地不广,城墙不高。城门前的路边搭建了许多简易棚房,一帮衣不蔽体的灾民,正从棚房中蜂拥而出,朝大门口拥去。
云济这两年都在司天监协助卫朴编修历法,没出过东京城,见到这状况十分错愕:“根据各地的奏报,灾情不至于这么厉害啊!京畿路的太康县、白马县等地,旱情应该并不严重。按照白马县的奏报,今年有一锄雨两场,三锄雨一场……”
一锄头下去,入地大约一两寸深,若翻出的土还是湿的,便称为“一锄雨”;一犁头下去,入地大约一尺深,若翻出的土依旧潮湿,便称为“一犁雨”。
狄依依呵呵冷笑:“官府的奏报岂能作准?为了掩饰灾情,即便只下了一锄雨,他们也敢报称是一犁雨!我听说去年夏天京城里闹了旱魃,紧接着就是天下大旱,你们都在东京,不会不知吧?”
一旁的鲁千手一听狄依依挑头,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旱魃降世”闹得沸沸扬扬,众人自然清楚,顿时议论纷纷。当时云济刚进司天监不久,正忙着修正历法,倒是无暇多问。此时云济听在耳中,再看着城外灾民,不由皱起了眉头。
“半年多没离京,没想到……”云济将半截话咽回肚子里,京郊各路及京畿诸县,只怕都被摊派了安置灾民的任务,以免流民冲击京师。
东京城的城墙颇有神奇之处,城外已是灾民遍野,城内依旧安宁祥和。九州各地的财货食粮源源不断地汇聚于此,河东、河北等地旱情的消息也时时传入东京,甚至引发过好几波抢粮潮。但京城人从心底里,总觉得旱灾离自己还很远很远——这个距离,就是东京城墙让人摸之不透、看之不穿的神奇厚度。
灾民们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在这寒冬腊月,很多人身上生满了冻疮,众人远远看见,只觉触目惊心。尤其是郑侠,他生来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见到这满目疮痍的景象,更是长吁短叹,忧心忡忡。
施粥放粮的棚子前立起一杆大旗,上面写着个“高”字,施粥的汉子扯着嗓门喊:“施粥啦!施粥啦!大善人寿光侯施粥啦!”
粥棚前立马排起了长队,每人领一碗粥、一个窝头。碗里清汤寡水,米粒寥寥可数,脸蒙面巾都能喝完;窝头又小又黑,有饥民咬不动,拿窝头在石头上一磕,窝头尚好,石头倒裂成了两半。
张黑大蹙眉:“奇怪!奇怪!”
“这有甚奇怪的?”狄依依对他的“奇怪”很奇怪。
鲁千手接口道:“奇怪奇怪,奇怪极了!姑娘有所不知,这位寿光侯向来连菩萨嘴脸都懒得摆。咱打听过了,此公十分吝啬,堪称一毛不拔,往日里别说真让他做善事,就算是装装样子都不可能。今天他家居然派人来施粥了,就算粥稀饭少,可也是实打实的布施,简直比铁公鸡下蛋还稀奇。”
“不会吧?他可是皇亲国戚,真能这么抠?”狄依依讶然。
鲁千手话语不停:“真能真能!这姓高的就是喜欢贪便宜。这么跟您说吧,人牙子这行当,有白道的,也有黑道的。白道的,无非是牵线搭桥,有钱人家雇工招奴,穷苦人家典妻卖女,人牙子在中间赚个利钱,都是要签契约的;黑道的,则是做无本生意,卖的都是拐来的奴婢,买回去就成了黑户,见不得光。您想想,堂堂国舅爷,为啥不光明正大地买奴买婢,非要买这种拐来的黑户?”
“为了省钱?”
“没错没错!这姓高的……”
鲁千手滔滔不绝,话头根本没个休止,云济打断道:“行啦!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狄九娘,寿光侯府转眼即到,你混进去后,每天夜里子时,我们在高府西南角墙头碰面。只需接连学三声布谷鸟叫,我便知是你来了。你先把自己的衣服撕破一些,再拾掇拾掇妆容,最好看起来灰头土脸,但又不会遮掩住你的容貌。”
“为什么?”
“你见过哪个被拐卖的女子看起来衣衫齐整的?”
狄依依一点就通,不由兴奋起来,立马拾掇了一番,满脸跃跃欲试。
云济大摇其头:“你这副表情怎么能行,哪有被拐的女子如此迫不及待的?”
在他的指挥下,狄依依一连换了好几个表情,却越发不自然。见云济连连摇头,她终于烦躁起来:“本姑娘又不是唱戏的,如何装得像?”
云济皱了皱眉:“你就想一想,被卖到高府以后,至少五六天喝不了酒!”
“什么?不能喝酒?”狄依依两眼瞪圆,想到云济说得有理,整个人顿时萎靡下来,又是委屈,又是愁苦。
“好极!”云济一拍手,“这般表情才对!另外,酒囊也不能带。”
狄依依苦着脸解下腰间酒囊,依依不舍地递给云济:“这里面装的可是我的命,我的命交给你,你可得保管好了。若有半点闪失,我跟你同归于尽!”
云济隔着三四尺远,一把“抢”过酒囊:“放心好了,我在囊在!”
寿光侯的府邸占地甚广,大门更是豪阔。马车停在侧门,张黑大让门子传了话,不久后出来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锦衣玉带,狐裘貂氅,皮肤颇为白嫩,看起来文质彬彬,两只发青的眼袋甚是显眼。他手持一只鹅卵大小的把件,不住地把玩着,只看了狄依依一眼,原本懒散的双眸顿时睁大了三分——这女子衣衫不整,钗横髻乱,精神萎靡不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写满了怨怼和不甘,却遮掩不住天生丽质,实是我见犹怜。
这公子哥儿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手中的把件险些掉在地上,眸中惊色难掩,侧首问道:“你们要价几何?”
张黑大对此道甚是精熟,讨价还价数个来回,终于六十贯卖出。年轻人拿出钱袋,掏出一沓楮纸来。楮纸长四寸、宽两寸半,四周环绕一圈祥云纹图案,最上面是横排的眉标,写着“官盐发票”。中间则标记了发盐数量、支盐期限,盖着一方“京师榷货务都盐场朱记”的印,下方绘有茶、盐等货物流通的图案花押。
“盐钞?”张黑大见他数了十张盐钞,迟疑道,“何不用现钱?”
自庆历年间修改盐法之后,允许用钱直购盐钞,商人可凭盐钞支盐。按照盐商的行价是一席盐六贯钱,是以每张标定为一席盐的盐钞,简单算来倒也等同于六贯钱。但实际上在东京城买钞场,每张钞只能贱算到五贯多。
年轻人冷哼一声:“爱要不要!”
张黑大脸色一僵,向云济看了一眼,暗骂高家着实是吝啬到家了,连这点苍蝇腿上的肉都要抠。云济苦笑道:“盐钞便盐钞吧!”
张黑大一边接过钞,一边小声问门子:“这位是谁?贵府超过十贯的支出,不都由你家侯爷亲自经手吗?”
“这是我们二衙内高公净。我家侯爷病了,最近做不得事,家里的事暂由二衙内操办。”
“病了?国舅爷不是一贯身子硬朗吗,怎么突然就病了……”张黑大话说一半,门子已连连摇头,将他推开:“请便!请便!”
高公净冷哼了一声,拽着绳子将狄依依拉进了高家大院。
这大院外面看着富丽堂皇,谁知一进门,一股子庸俗气扑面而来。在屋舍厅堂之间,是一畦一畦的菜田,种满了萝卜和大蒜。这两样菜倒是耐寒,冬天也能长,可寻常大户人家,都讲究家舍即园林,不能居无竹,眠无花,赏无兰。在家里置花圃、种修竹的到处都是,种大蒜萝卜的却绝无仅有。
“唔唔唔……”狄依依瞪大了双眼,嘴里含着布团,支支吾吾想说话,偏又说不出来。
高公净回头:“怎么?看见这些菜地,觉得俗气?家父说了,竹子和兰花中看不中用,还不如种些菜来得划算。不仅能够省菜钱,长得好了,还能拿去卖。”
听完这话,狄依依直想笑,但有布团在嘴里,又笑不出来。
不多时,来到一座小院,还没进屋,便听见里面传来阵阵粗俗不堪的叫骂声,中间偶尔夹杂着一声痛苦呻吟。高公净走到门前,刚犹豫了一下,里面就有人喊:“兔崽子!怎么不进来?”
高公净急忙推门进去,狄依依双手绑着绳子,被他一拽,也跟着进了屋。只见一个肥头大耳的老头躺在床上,床边烧着个火盆,被子被丢在地上。老头身上只着一件单衣,两手捂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嘶嘶——”地抽着气。他肚子溜圆溜圆,如孕妇般凸鼓出来,肚皮上爬满了蚯蚓蜈蚣状的肥胖纹,着实养了一副好下水。
狄依依不着痕迹地往屋内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床榻上,心头暗忖:“这老头便是寿光侯高士毅了吧,他生了什么病吗,怎会这么一副鬼样子?”
高公净急忙捧上一杯茶,一脸关切地道:“爹,您怎么样?”
“问个屁!还能怎样?难受死老子了!你……你又买了个女娃子?这年头给把吃食,就有大把的贱民贴上来,还买什么女娃?净花冤枉钱……”高士毅骂骂咧咧地抱怨一通,然而等他的目光落在狄依依脸上时,不由怔了一怔,“这姿色倒也有买头,多少钱?”
“他们要价二百贯,儿子砍价砍到了六十贯……”
“咣!”
高士毅伸手将枕头砸到了地上:“你个败家玩意!六十贯?六十贯够买十几亩地了!”
高公净有些委屈:“爹,按您说的,不论对面要多少价,见面先砍一半。我都砍到了三成……”
“这样的货色,你可知有多难得?他们竟舍得这个数就卖,你知是为何?”高士毅一脸怒其不争,教训儿子道,“可见郡主失踪的传闻闹大了,东京城里烧的火,把这帮龟孙子都给烧怕了,他们肯定是急着出手!只要他没扭头就走,你就还有还价的余地,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晓得?”
“儿子知错了。”高公净乖乖垂下头,狄依依却瞧见他身后握紧的拳头。
“先把她带出去,找人给教教规矩,新来的女娃总想闹出点幺蛾子,让她老实点……哎哟!”高士毅说了没几句,又痛呼起来。
高公净招来府中姓刘的大管事,将狄依依拉了出去。临出门前,她回眸一瞥,却见高士毅满头大汗,整个人抽搐着,不停用手揉着肚子。
寿光侯府宅院很大,屋舍甚多。刘管事将狄依依带进一间厢房,取出一条铁脚镣锁住她的双脚,又将绑着她双手的绳子系在床栏上,这才取下她口中的布团。
一得释放,狄依依便开口问:“那胖老头得了什么病?”
凡是被拐卖来的女子,不是哭爹喊娘,就是苦苦哀求放自己回去。只顾着打听主人病情,还称之为“胖老头”的小娘子,刘管事还是首次遇到。他神情错愕,盯着狄依依看了许久,方才恶狠狠道:“丫头!在咱们寿光侯府,规矩最是要紧!甭管你是什么出身,从此以后,主子就是主子,你得称呼他为‘侯爷’!”
训斥了她一顿后,刘管事施施然出了门,过不久领了个丫环进来,将狄依依丢给那丫环管教,便匆匆离开了。
那丫环将狄依依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目光中不由露出一丝妒意,咳了一声,道:“妹子,以后咱们就是一起干活的姐妹了,我叫飞荷,你叫雪柳,这个先记清楚。”
狄依依一愣:“你叫飞荷我明白,我为什么叫雪柳?”
“不论你之前是什么名字,以后你就叫雪柳!你是京畿路太康县石沟村人,姓时,乐籍,父母双亡,原主人为你脱了籍,取名叫作雪柳,后来又将你卖给了高家为奴。”飞荷顿了顿,提醒她道,“这个身份是真的,卖身契都在侯爷那里存着。看你的穿着,以前应该也是高门大户家的小娘子。不过我劝你别想逃,高家这等深宅大院,你根本跑不了。就算逃出去了,不出十里,肯定会被抓回来。按照卖身契,你需给高家打十年长工19,不经主家允许私自外出,就是逃奴,高家报了官,官府都得帮忙抓你!”
狄依依听得目瞪口呆:“连卖身契都有,你们完全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
“也不怕跟你说,就是冒名顶替!”
“那……真正的雪柳呢?”
“不要多管闲事。”飞荷起身推开门,回头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怪异神色,“你现在已是新的雪柳了,希望别有下一个!”
狄依依仔细看了眼飞荷,却见她面色如常,根本没有将刚刚吐露的秘密当作什么大事,还顺手关上了房门。屋子里没有生火炉,窗户并未糊上新的窗纸,瑟瑟寒风从缝隙里涌进来,将刺骨凉意塞满了整个房间。
第四章 貔貅刑
“吱呀”一声,房门悄然而开,狄依依蹑手蹑脚,提着脚镣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
寿光侯府占地甚大,下人却并不太多,都在打扫庭除,为元日做准备,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狄依依戴着脚镣,行动十分不便,从一条长廊侧面穿过,居然也没被发现。她悄然潜入高士毅居住的那进院子,刚一进门,便听见一阵阵呻吟传来。
狄依依眉头微皱,这呻吟声和先前的截然不同,痛苦之中,竟带着一丝愉悦,倒不像被病痛折磨,而是……她连忙摇了摇头,不敢进一步细想,伸手提着脚镣,悄悄潜到窗边,透过半开的窗户缝隙,往里面看去。
却见高士毅趴在床榻上,上身衣衫凌乱,下身没穿裤子,露出白花花半身肥肉。而高公净光着上身,正俯身压在他身上,也不知是在做什么。高公净满身是汗,他每动一下,高士毅便抽搐一下,发出一声似是痛苦,又似是愉悦的呻吟。
狄依依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差点叫出声来,心头却有一个念头在翻滚:“老天爷!这高士毅竟然有这等癖好?有断袖之癖也就罢了,居然是跟自己的儿子?恶心死了!”
她正打算偷偷溜走,高士毅长长呻吟了一声,叫道:“好……终于舒服了……你累不累?”
又听得高公净道:“儿子不累,爹舒服了就好。”
“上次让你去胡家打听消息,可有什么收获?”
“两天前,胡家请了大夫看病,我找那大夫问过了,说胡安国近日便秘严重。儿子算了算,他患病的时间,大致就是收到那只墨玉貔貅之后。”
狄依依顿时瞪圆了眼睛——胡安国?不正是惜雪的爹爹吗?怎么这父子俩干这等恶心事的时候,居然还说起他来?他们暗中探听胡家的事情,难不成是要对胡安国不利?
“他果然也得了这病,多亏那个贼乞儿,这祸害总算是丢出去了!”高士毅骂了一句,猛地拍着枕头,“可老子为何还不好?老子隔三岔五就施粥,喂饱了不知多少穷鬼,救了不知多少穷命,可还是出恭困难!如今吃泻药都不顶用了,还得让儿子用手帮忙…”
高公净急忙摇头,一脸讨好道:“儿子给爹帮忙,那是天经地义的!只要爹能少些痛楚,这点儿累又算得了什么?”
“爹知道你孝顺,可这病怎的还不好?施粥放粮不要钱的吗?自发了旱灾以来,粮价都涨到天上去了,那么多粮食拿出去施粥,半点用都没有,真是心疼死老子了。那贼子是不是在骗老子?”
“这……儿子也不清楚。”
狄依依虽听得莫名其妙,却也明白过来是自己误会了。再看高士毅床边,果然放着出恭用的马桶和夜壶,床头还有一盆洗手的水。怪不得问起高士毅的病情,刘管事一句也不愿多说,敢情是这样难为情的隐疾。
狄依依心神一松,脚镣从脚边滑落,发出一声脆响。她心知不妙,急忙俯下身子,躲在防火用的大水瓮后面。
“谁?”高氏父子齐齐转头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