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12节
作者:
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10 字数:5580
“好啦好啦!”鲁千手站起身来,手中拿着一把钥匙,用钥匙捅入锁眼,顿时将锁打开了。原来就在狄依依说话的这段时间,他已经给锁配好了钥匙。
云济叮嘱道:“你回去后,先用铁链把脚锁上,用裙裾遮住,别人便看不出来。等独自行事时,再把铁链摘下来。”
“这还用你说?我自然晓得。”狄依依抿了抿嘴唇,“可惜今日不曾接触太多人,也不知真珠在不在高家,明日定要好生探一探。”
“按你所说,凡是被拐入高家的,都被改名换姓了,即便真珠真的在高家,也不是直接能问到的,小心莫要打草惊蛇。”云济提醒她道,“接下来两天,还有两件事须多加注意:一是设法跟大衙内高公洁接触,他们父子闹翻,我总觉其中另有隐情;二是防备着点二衙内高公净,有机会也摸摸他的底。”
“高公净?为何要防备他?”
“此人表里不一,必然另有所图。”云济肃然解释了一句。
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狄依依心中憋笑:“那厮不怀好意,还用得着你说?”
“快回去吧,别被人发现了。一旦事发紧急,来不及应对,就扔个‘悄悄话’出来。”
“知道了!”狄依依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她翻过墙头,先在高府绕了一圈,摸透了各个院落的方位,才回到自己房间里。倒头呼呼睡了一个多时辰,天还没大亮,就听见房门响动。她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见高公净推门而入:“小娘子,再委屈你一下,我得将你重新吊起来。”
狄依依面上不动声色,跟他敷衍了两句,两手并拢,让他将自己重新吊在房梁上。高公净离开不久,刘管事等人便赶了过来,将她从梁上放下,又是狠狠训斥了一番,派了一个打扫院子的活,让她在天黑前干完。
如今年关将至,高家上上下下都在扫尘除垢,家丁丫环忙得不可开交。刘管事带着一帮人囤积年货,高公净带着另外几个管事在前厅收账。交租的、报账的、还账的……往来者络绎不绝,众人几乎没有片刻闲暇。
狄依依草草将小庭院打扫一遍,忽觉困意袭来,自顾自寻了个地方睡觉。谁知没多久,就被派活的婆子发现。那婆子欺生,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狄依依呛了她一句,婆子气得发狠,甩手便是一个耳光。狄依依没料到她当真敢对自己动手,猝不及防之下,竟被打了个正着。
狄依依混迹行伍多年,军中从将领到兵卒,无不对她敬畏三分,何曾受过这等屈辱?她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火,伸手抄住婆子的藤条,一把夺了过来,顺手扭住对方腰肋,使了个“地盖天”,将她丢了出去。婆子惊骇之中,只觉一股磅礴大力涌来,腾云驾雾般飞出一丈之外,眼见地在上,天在下,自己在中间,倏忽间天与地卷成一团,顿时人事不省。
“哎哟!”狄依依甫一出手,便醒悟下手过重,但为时已晚,婆子已经昏死过去。她咬了咬牙,准备开溜,路过一只水桶时,俯身照了一眼。透过水中倒影,见自己脸颊高高肿起,五根通红的指头印赫然其上。她胸中羞怒翻腾,扯下婆子身上的方巾,将半边脸包住,这才匆匆溜走。
没过多久,就有人发现了昏倒的婆子,院内顿时一阵鸡飞狗跳。这事很快惊动了刘管事,他招呼一帮护院,大呼小叫着在府里抓人。
慌乱之中,狄依依跑到一进小院外。昨夜云济曾嘱咐她打探大衙内高公洁的情况,今天干活的时候,她旁敲侧击地探听出了高公洁的住处,正是这进小院。
院门从里面反锁着,她攀墙翻了进去。院子里有三间小屋,屋前有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正摇头晃脑地背《论语》,看见她翻墙而入,不由一个愣神,继而惊叫道:“爹爹!爹爹!”
“怎么了?”一名男子从屋里走出,三十岁上下,一身文士打扮。他见到狄依依,愕然问道,“你是谁?”
“我……我叫雪柳,你便是大衙内吗?”
“雪柳?”这男子脸色一变,“不错,鄙人便是高公洁!你就是雪柳?把拙荆吓晕过去的雪柳?”
狄依依心中一怔:“我何曾把他娘子吓晕过去?难道……这大衙内把我当成了真的雪柳?是了,大娘子晕倒时他还没回家,根本就没见过真正的雪柳,我脸上又戴着面纱……”
高公洁见她迟疑,急忙道:“你不用害怕。”
狄依依看了一眼那个小女孩:“这是你跟大娘子的女儿?”
“她是我和发妻的女儿。发妻去世后,我续弦娶了吴氏,下人们便称呼她为大娘子。可惜天不假年,我这第二个浑家也是红颜薄命,才二十岁便撒手人寰,离我而去……”高大衙内眸中藏着深深的苦痛,他怔怔地看着狄依依,脸上闪过极为复杂的神色。
正当此时,外面有人呼喊道:“你俩去东边,你俩去西边!把那贼丫头给我逮回来!”
狄依依脸上露出戏谑的表情,看了高公洁一眼:“他们在找我,你是不是该叫人来把我抓走?”
“放心,你就在我这院里,谁也别想动你。”高公洁听到外面大呼小叫的声音,双眸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烦。
狄依依心中奇怪,作为高家的大衙内,竟有这等善心,对一个丫环这么好。
“不过我有个条件!”却听高公洁道,“你日后便在这院子里待着,不许出门,更不许逃跑,我好吃好喝供着你,如何?”
“这怎么行?”狄依依脱口而出。
“为何不行?”
“我是被人卖来你家的,你若是有心行善,就想办法将我偷偷送回家!我也非寻常门户出身,自然会有所回报。”
高公洁摇了摇头:“若是寻常女子,放也就放了。就因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我才不能随便放你。”眼见狄依依满脸不解,他解释道,“普通女子若被我放走,必会感恩戴德。可若是出自高门大户,我将你放回去,怎知等来的不会是你家的报复?”
“你倒是个实诚人。”
“我保证你不受欺负,你保证不会逃跑,安安稳稳过日子,咱们两边都满意。”
狄依依不置可否:“不让出去?只有你自己满意吧?”
她话音一落,高公洁的脸突然扭曲起来,他转头进了屋,又很快推门而出,走到她身边,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面庞。
“你干什么?”狄依依正觉莫名其妙,高公洁骤然暴起,从袖子里抽出一把短刀,往狄依依身上捅来,脸上表情异常狰狞:“去死!你去死!”
狄依依没料到这人一言不合,便起杀心,还当着自己女儿的面动刀子。不过自吃了那婆子一巴掌,她就对高家人充满警惕,这文弱书生又怎么伤得了她?
高公洁只觉双眼一花,手腕一痛,短刀已经到了狄依依手中,同时脚下被绊了一记,迎面栽倒在地。
“爹爹!爹爹!”小姑娘扑上去,把灰头土脸的高公洁扶起来。
“就这点本事,还想杀人?”狄依依露出一丝不屑,短刀在她手中翩跹翻转,行云流水般挽了个花,悄然滑入袖子里,话头一转,“有酒吗?”
小姑娘怯生生地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高公洁爬起身,脸上的表情渐渐淡去,衬得面色愈发苍白。
狄依依郁闷地看了高公洁一眼:“堂堂大男人,宅子里连酒都不存吗?”
不存酒便不算男人?高公洁正觉莫名其妙,忽听院外有人敲门:“大衙内!可曾见过一名逃奴?”
这是刘管事的声音,显然他们已查过其他地方,才又搜到了这里。高公洁意味深长地看了狄依依一眼,高声应道:“没看见!”没想到狄依依半点不领情,他话音刚落,她就推开门,出现在刘管事等人面前。
“好啊!你果然藏在这里,打了人还想逃?”
高公洁急忙来到门边:“刘四,你们都不许动她!”
刘管事脸色一变:“大衙内,奴才不守规矩,就得好好教训。如果任由她在府里瞎折腾,其他奴才还怎么管?”
“奴才?”高公洁忍不住讥诮,“我都不敢将她当奴才,你倒是包天的胆子,敢拿她当奴才!”
刘管事表情一僵,眼珠子转了一圈,脸上堆着笑:“大衙内说得对,以她这等姿色,高低是做姨娘的命,不是我这样的下人得罪得起的。大衙内尽管放心,既然您开了口,我当然把她好好供着。”说罢瞅了狄依依一眼,“小娘子,这就跟我走吧!”
狄依依“哼”了一声,昂首阔步走出门,脚上的铁链“哗啦啦”直响。
等他们离开,高公洁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女儿道:“刚才我们的门不是从里面闩上的吗?她是怎么进来的?”
小姑娘想了想,伸手指了指墙头。
“她脚上不是有铁链吗,这都能翻墙进来?”高公洁眉头紧皱,百思不得其解。
刘管事果然说话算数,狄依依被带回去后,竟没有受到训斥。
“小娘子,大衙内说得对,你只要能转过这个弯儿,迟早能做高家的小姨娘。我一个当管事的寻你麻烦,岂不是自讨苦吃?但要想有大好前程,你可不能再折腾胡闹,天底下美貌小娘子多得是,真能尽享荣华富贵的又有几个?多少奴婢都是脑子糊涂,自己把自己折腾死了。”
狄依依撇了撇嘴,心中鄙夷不已,嘴上却没有反驳。
这天晚上,狄依依又被绑住手脚,锁在屋子里。估摸着快到子时,她晃出袖中藏着的短刀,割断手腕上的绳子,又卸下脚上锁链,偷偷溜出门,来到西南墙角,跟云济等人碰了头。
借着羊角灯的微光,云济看见狄依依半边脸上遮着丝巾,甚是诧异。
狄依依见他神色有异,急忙将半边脸遮好。她被一仆妇打了耳光,深以为耻,尤其不愿让云济知道,急忙岔开话头,把这一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只将自己挨打一事绕过不提。
等她讲完,云济眉头微皱:“高家这两位衙内,怎么跟传闻中差别这么大?”
“和传闻中…差别很大?”
原来这两日,云济等人也并未闲着,早已在陈留打听得清清楚楚。
高家长子高公洁素有学问,待人忠厚,品德上佳,结交了不少有才学的文人墨客,二十岁便开始自己做一些生意,堪称高家麒麟子。而高家次子高公净则是个标准纨绔,自小游手好闲,小时偷鸡摸狗,长大坑蒙拐骗,儒林贤士闻之摇头,良家子弟见之绕道。
狄依依听云济一说,不由莫名其妙:“不对啊,我看那高公洁喜怒无常,跟‘忠厚’二字半点不沾边。他嘴上说要保我不受欺辱,转头就要将我囚禁在他的院子里,甚至提着刀准备亲手杀人。倒是老二高公净,虽然有点毛手毛脚,但我看他亲自帮他爹出恭,不嫌脏不嫌累,孝心实为感人。”
“怪就怪在这里,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两人有如此大的转变?”云济揣摩道,“难道他们都城府极深,在人前装模作样,遮掩了自己的本性?”
狄依依低头沉思,高家两位衙内的形貌在心头来回变换,绕得她头昏脑胀。
“今年去世的大娘子,我也打听过了。她娘家姓吴,和高士毅乃是世交,两年前嫁给高公洁为续妻。她兄长是执掌京师榷货务多年的吴成化,去年年底转到司农寺任职。这女子确实是个多愁多病的性子,但绝非短命相,否则高公洁也不会在死了发妻后,又娶了她。她好端端的,竟然会被一个婢女吓得一病不起,甚至一命呜呼,实在让人意想不到。”
“你是说这里面有隐情?”
“我也不知。”云济摇了摇头,“明日若得闲暇,你再去查一查这两位衙内。另外若能找到人搭话,旁敲侧击地问一问,探听一下被拐卖进来的女子,都各自去了哪里。莫要直接提起郡主,以免府上的人心生警惕。”
“好!”
狄依依不敢久待,商议完后,很快回到住处休息。第二日不到天亮,她便被飞荷叫醒,说是到了刘管事训话的时候。
这日刘管事甚是悠闲,给几名婢女讲高府的规矩,啰唆到日上三竿还没说完。狄依依听得不胜其烦,乘机问道:“刘管事,高家只有我一个被拐来的丫环吗?”
“敢情你还在想着逃跑?”刘管事手持戒尺,敲击桌面,“告诉你,全府上下,你这样的有七八个,都是人牙子卖来的!”说罢便举了好几个例子,有个叫青花的,不服管教,被卖给一对猎户兄弟俩作“共妻”;还有个叫乐蓉的,数次逃跑,触怒了高士毅,被罚做重活,有一天累晕过去,淹死在洗衣的池水里;当然也有机灵懂事的,进了高家后乖巧听话,手脚勤快,又会巴结人,如今已经做了侯爷房里的大丫环。
狄依依装作乖巧地听着,心里默默将这些例子都记下来。最让她吃惊的,是那个被刘管事赞不绝口、已经成为大丫环的,居然就是飞荷!原来她也是被拐卖进高府的!
这日下午,狄依依被派到厨房劳作。人活得越是贫贱卑微,就越是钩心斗角。高家的家仆每日活计繁重,见新来了名婢女,都妒她相貌出众,很默契地欺生排外起来,把脏活累活都支给她来做。狄依依前一日打晕了一个婆子,和那婆子相熟的也找上门来,仗着老资历对她指手画脚。
狄依依屡屡被一帮人鸡蛋里挑骨头,终于忍无可忍,正想撂挑子不干,突然发觉有人在偷偷看自己。抬头望去,一个十岁不到的女童站在厨房门口,一袭杏色羊绒小披袄,头上梳着双丫髻,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晶莹剔透,粉雕玉琢一般,正是高公洁的女儿。
“小妹妹,你唤什么名字?来这里做什么?”
小姑娘怯生生道:“我叫艾艾,来取饭。”
“取饭?怎的不让丫环养娘来?”
艾艾轻咬嘴唇:“嬢嬢走了,爹爹就不要丫环了,我们自己住。”
狄依依不由诧然,一个大男人带着女儿自己住,还不要丫环伺候?高公洁身为高家嫡长子,竟节俭到了这等地步?
艾艾虽是一个人来的,下人们对她倒也不敢怠慢,急忙准备好饭菜,给她装了起来。
“我帮你送过去吧!”狄依依二话不说,抢过食盒,“艾艾,你整天被关在院子里,不觉得憋闷吗?”
艾艾摇头,仿佛闷嘴葫芦般惜字如金。
“你嬢嬢待你好不好?她走了你伤心吗?”
艾艾想了想说道:“爹爹伤心。”
“你不伤心?”狄依依注意到这话中的蹊跷之处。
“嬢嬢生病了,催着爹爹把我赶紧嫁出去,我不要!”艾艾脸上闪过一丝怯意。
狄依依只觉不可思议:“你才多大,就急着要把你嫁人?怎会有这般恶毒的女人?”
“爹爹说,嬢嬢是为我好。”
“为你好?”狄依依嗤笑一声,“你才十岁不到,就逼你嫁人,这样也是为你好?”
艾艾气鼓鼓地看着她,伸手道:“把食盒还给我!”
“这就生气了?”
艾艾突然尖声叫道:“你是坏人!你要害死我们!”
“你胡说什么呢?我何时要害你们了?”狄依依瞪圆了双眼,伸手拽艾艾。
“啊!”艾艾惊叫一声,躲开她的手。狄依依惊疑不定,还想再问,艾艾一把抢过她手中食盒,如同避瘟神一般,迈开一双短腿,飞也似的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