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13节
作者:
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10 字数:6271
第五章 夜半刀
眼见艾艾转过屋角,狄依依心中好奇,远远跟在后面。有粗使丫环见她不好好干活,想要横身阻拦,狄依依胸中恶气正没处发,一脚踹在旁边的石磨上,那近百斤重的磨盘竟被她踹翻下来,沉沉砸在地上,陷入土中一寸多深。
一时间,丫环和小厮们都噤若寒蝉。狄依依甚觉快意,步履也轻快起来。转眼来到高公洁院外,她将脚链卸在一边,翻上墙头。堂屋里隐隐传来人声,她顺着墙头摸过去,俯身在屋脊上,揭开屋顶青瓦,向屋内看去。
高公洁和艾艾相对而坐,食盒中的菜肴在桌上摆开。高公洁给艾艾碗里夹满了菜,却不见女儿动筷子,诧然问道:“怎么不吃?”
艾艾咬着筷子头,有些迟疑地问道:“爹爹,嬢嬢去世前,要把艾艾嫁人,真是为了艾艾好吗?”
高公洁一怔,诧然道:“问这个做什么,你嬢嬢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当然是为你好。”
“可是……嬢嬢病重的时候,总是说些吓人的梦话……”
“艾艾,吃饭吧。”高公洁似是不想聊这些。
艾艾却甚是执着:“嬢嬢说:‘你怎么在佛堂!你怎么在佛堂……求求你,放过他们父女吧,你要报仇,尽管把奴家的命拿走便是!’”
听着艾艾稚嫩的嗓音模仿濒死之人的呓语,狄依依只觉寒毛倒竖。
“嬢嬢一直念叨着这些话,半夜也颠三倒四地说,然后就……就去世啦!”泪水从艾艾眸子里簌簌滚落,她看着父亲,“雪柳是不是坏人?丫环们都说,嬢嬢是被她吓死的!”
高公洁放下筷子,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郑重其事道:“你嬢嬢的确是受了惊吓后忧惧成疾,但一个人是好是坏,并非这么简单就能说清楚。不要再想这些了,待会儿爹爹教你画画。”
高公洁有意将话头避开,艾艾终究只是个孩子,高公洁讲了两个笑话,将她逗得咯咯直笑。艾艾和父亲独处时,丝毫不见人前寡言少语的模样,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父女俩一顿饭吃得温情脉脉,在热闹却又压抑的高家,尤为格格不入,狄依依悄悄退出院子,魂不守舍地回到厨房,按捺不住繁杂的思绪——艾艾还不足十岁,大娘子沉疴难愈之时,为何急着将她嫁出去?那些颠三倒四的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由于偷听费了不少时间,狄依依打饭时,连咸菜都没有了,只领到两块硬邦邦的窝头。她怏怏不乐地回到了住处,虽然自小在行伍间厮混,可这窝头又硬又难吃,她只啃了一口,就随手丢在一边,心里暗骂起云济:“本姑娘深入虎穴,不知遭了多少难,受了多少苦,也不说每天给送几两美酒!”
正暗自腹诽,门外脚步声响起,飞荷手提餐盒推门而入。只见她笑呵呵地将盒中饭菜摆到桌上,三盘菜、两碗饭、一壶酒。
“有酒!”狄依依顿时眼睛一亮。
飞荷解释道:“这是二衙内专门吩咐厨房做的,怕你吃不惯下人的饭菜。”
“多谢!”狄依依眉开眼笑,提起酒壶便“呲溜”吸了一口,当即眼冒泪花,三月不识肉味算什么,三日不识酒味才折磨人!
飞荷见她热泪盈眶,以为她仍在感怀被拐卖之事,便温言宽慰,劝她不要太过伤心。
两人边吃边喝边聊,没过多久,一壶酒全进了狄依依的肚子。
眼见她醉眼迷离,意犹未尽,飞荷道:“你等一等,我再打壶酒来!”
飞荷一走,狄依依神色一正,迷离的目光也瞬间清澈起来。这桌酒菜颇为奢侈,即便是高公净吩咐的,飞荷主动来找她喝酒,也十分奇怪。刚才她借机询问高家两位衙内的事情,飞荷对二衙内高公净大加赞赏,对大衙内高公洁却闭口不提。
没过多久,又听见脚步声,却是有两个人。狄依依眸子一转,俯身趴倒在桌上,闭目装睡。
门“吱呀”一声打开,飞荷拿着一壶酒当先走了进来,见狄依依在桌上睡了过去,便招呼后面的人进来。
来者正是高公净。他于桌前落座,伸手推了推狄依依,见她没什么反应,咧嘴笑道:“飞荷,你真是越来越老练啦,本衙内的手段还没施展,你就已经把人放倒了。”
飞荷哂笑道:“什么老练?这整整一壶酒都是她自己喝的,我根本来不及劝!”
高公净一愣:“借酒消愁吗?这小娘子酒量不错呀。”
“二衙内不愧是喜新厌旧的风流公子,新来个美人儿,只顾着怜香惜玉,早将旧人抛过墙啦!”飞荷双臂环胸,冷嘲热讽。
高公净打了个哈哈:“瞧你这飞醋吃的,你才是我的心头肉啊!这高家上下,婢女数十个,就数你最是知冷知热。我恨不得每日疼你一遍才好,可你不是到了来癸水的日子吗,我干看着吃不着,光心里头火热顶什么用?”
“这你可算错啦!我这个月月事没来,还时不时犯困,吃东西又犯恶心,依大夫所言,这是怀孕害喜的症状!”
飞荷此言一出,高公净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不是给你开了药,让你看时辰吃吗?怎么会怀孕?你是不是没吃药?”
他一把抓住飞荷的手腕,声色俱厉,吓得飞荷花容失色:“你干什么!我开玩笑吓唬你的!”
高公净讪讪松开手:“开这等玩笑做什么?你是那死胖子房里的,被当成通房丫环养着。死胖子早就不能行人道,你若是怀孕了,还不被他打死?”
飞荷气道:“打死就打死!我怕什么?我看怕的是你吧!”
却听高公净辩驳道:“我怕?我是提醒你!你可别学之前的雪柳,这等丑事还能被人撞见,简直蠢得要命!在那死胖子房里做事,什么都要注意着!”
“你倒来提醒我?总是忍不住偷自己亲爹的女人,又生怕被人发现。装什么正人君子?”
这两人为何提起雪柳?狄依依趴在桌上装睡,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只觉越来越不堪入耳,心中甚是奇怪,难道雪柳也和这高公净有苟且之事?
“我何时说自己是正人君子了?”高公净蚬着脸道,“那死胖子明明不中用了,还偏偏把最漂亮的娘们儿都收在自己房里,花朵一般水灵的小姑娘,白白耗尽芳华,简直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飞荷道:“呸呸呸!难听死了,你说谁呢?”
“嘿嘿,小心肝儿,死胖子身边这些个女官儿,就数你是个明白人!不仅慧眼识英雄,还最是通情达理!”高公净又是一番甜言蜜语。
“好嘛,我帮着你把新来的美人儿搞到手,才算通情达理,是不是?”飞荷脸色一转,“说吧,怎么谢我?”
“你放心,死胖子毕竟年纪大了,又一身怪病,没多少日子啦!用不了多久,高家就是我当家做主,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高公净安抚了飞荷两句,双眸却急不可耐地在狄依依身上来回打量。他舔了舔嘴唇,伸手去搂狄依依的腰肢:“这丫头看来是娇生惯养的性子,不过只要体会到我二衙内的好……啊!”
高公净话说一半,突然发出惨叫。“咣当”一声,脑袋受到重击,一头砸进了食盒。伸向狄依依腰间的手,也被死死反扭在背后。
只听一个冰冷的声音道:“想欺负本姑娘?就你们两个,还差得远!”
“啊!”飞荷反应过来,转身想跑。狄依依伸脚一绊,便将她跌翻在地,又取出绳子将她绑了,像提小鸡一般抓起来,狠狠丢在床上。
“你……你没有醉?”
“醉?一壶酒都不够我漱口的。知道什么叫‘知彼知己,胜乃不殆’吗?这两日下来,我早知道你俩不怀好意。就你们这点心眼儿,还想打我的主意?”
说话间,高公净被狄依依丢回椅子上,双手绑在椅后。
确认两人都没法挣脱后,狄依依迫不及待地抓起飞荷拿来的第二壶酒,也不往杯子里倒,对着壶嘴就吸了一大口。
醇酒入喉,狄依依心情大好,一时间眉开眼笑。
飞荷颤声道:“好妹子,你怎么把姐姐也绑起来了?姐姐是为了你好,反正你被卖到高家,肯定逃不出去,还不如跟了二衙内,也不负这老天爷给的好相貌。”
“呸!一对狗男女,一个浪荡猥琐,偷亲爹的丫环;一个淫贱狠毒,骗同屋的女人,都不要脸!”狄依依啐了一声,拿起酒壶又灌了一口,问道,“老实交代,高家到底拐卖了多少可怜女子,都有哪些人?”
高公净还不承认:“小娘子莫要胡说,咱高家也算皇亲国戚,岂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那都是黑了心烂了肺的人牙子,把人拐来卖,我实在看不过眼,才出钱将你们解救出来……”
“说得好听!你就不是个好东西,连亲爹房里的丫环都敢偷!还有你,自甘堕落,助纣为虐!”
飞荷急忙道:“雪柳!你错怪姐姐啦,姐姐虽然灌你酒,可没怎么害你,也没给你下药。这第二壶酒里的药是二衙内下的!”
“你们两个沆瀣一气,谁下的药,还不都一样吗?”狄依依痛骂一通,对着酒壶嘴把酒吸了个精光,突然警醒过来,“你说什么?第二壶酒里下了药?什么药?”
“这……是一种迷药。其实不打紧的,就是喝了之后会浑身酸软,肌肉无力……”
“我……”狄依依心中放声大骂,第一个就是骂自己:狄依依啊狄依依,枉你熟读兵法,居然阴沟里翻了船!怎么一闻到酒味,就立马昏了头?是了,都怪那三杯倒教授,若非他禁我几日酒,以我的机敏,岂能大意失荆州?这狗男女真不是东西,这等好酒怎能拿来下药?实在是煮鹤焚琴,暴殄天物。
她越想越气,五指紧握,一拳打在柱子上,只听得一声闷响,整个屋子仿佛颤了一下,房梁上的灰尘簌簌掉落。
高公净和飞荷惊得脸色发白,没想到这女子一拳之威,竟如此厉害。而狄依依也是脸色一变,自言自语道:“不好!力气果真减弱不少,还不到往日三成……”
她心知不妙,待会儿若药劲上来,完全丧失力气,那真就成了俎上鱼肉。她急忙吹熄蜡烛,屋内顿时漆黑一片。刚刚摸到门边,准备溜走,忽而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电光石火间,狄依依闪身往门后一躲。只听“嘭”的一声,门被一撞而开,一个人影裹着一阵凉风冲了进来。那人借着门外透入的微光,大致辨明了屋内陈设,直奔床边而去。
此时屋里伸手难见五指,那人刚跑几步,就被绊了个趔趄,手里一物掉在地上,发出金石交鸣的声响。
狄依依自幼在军营长大,听到这声音,顿时辨认出来——是刀!
飞荷躺在床上,正担心狄依依报复她,见有人闯进来,急忙冲那人叫道:“救命!”
那人慌慌张张从地上捡起刀,两步冲至床边,一言不发,便将手中刀捅出,正中飞荷胸口。
“啊!”飞荷一声惨叫,声音中又是不可置信,又是惊骇恐惧。
被绑在椅子上的高公净惊恐欲绝,也忍不住叫出了声,仿佛方才那一刀是刺在他身上的一般:“你……你是谁?你莫要乱来,我可是高家二衙内。刚才的事都是那女人干的,跟我无关!”
那人听到高公净的惨叫,也是大吃一惊,这才发现椅子上还绑着一人。紧接着听到高公净的话,他整个人打了个激灵,拔出飞荷胸口的刀,慌里慌张地拔腿便逃。
“站住!”变故陡生之下,狄依依大喝一声,从门后转出,出腿向那人脚上踢去。这一脚本是她的拿手招数,若是往日,断人腿骨轻而易举,但此时药劲汹涌而来,两腿酸软乏力,几乎没有半点威力。不想那人比她预料中还要笨拙,居然被绊个正着,当下跌了一跤,待得跌跌撞撞爬起来,还崴了右脚。
借着屋外庭院的微弱灯光,那人依稀看见狄依依的半边脸庞,错愕道:“你……你怎么会……”他攥紧手中钢刀,犹豫了稍许,又向狄依依扑来。
狄依依刚才出手时,便已心中大悔,她浑身酸软无力,几乎站都站不稳,面对持刀的凶徒,根本无力抵抗。念头急转间,想到云济的叮嘱,匆忙伸手入怀,摸到云济给她的香囊,掏出一颗“悄悄话”,向那人扔了过去。
黑暗中,那人也不知她扔了什么,闪身躲避。
“悄悄话”砸中桌角,忽而火光一闪,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窗纸随声而破。
这响声如同雷鸣一般,穿透墙壁,直上九霄。陈留县城占地不广,方圆三里内不知多少人从梦中惊醒,茫然不知所以。而还没有入睡的人,纷纷走出屋子,向高家大院的方向看过去。
狄依依猝不及防,也被吓了一跳,只觉耳朵里嗡嗡作响,不由啐了一声:“姓云的,真是吓死我了!”那“悄悄话”里显然装着火药,而且是“雷声大,雨点小”,发出这等巨响,却连桌子腿都没有炸断。
那贼人被这巨响一惊,手中短刀掉落在地,也顾不上去捡,慌忙鼠窜而逃,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夜色里。
紧接着,又是“轰”的一声,从高家大院的西南角传来。这声音比起先前的巨响沉闷了不少,但屋子的窗框都在震动。没过多久,便听见不远处有人扯着嗓门在喊:“狄九娘,你在哪里?”还有几个人跟着喊:“高家听着,狄家小娘子给皇后娘娘抄过书,谁都不能伤她!”另有一个声音喊:“女酒鬼!你没事吧?女酒鬼!”
狄依依张了张嘴,喃喃自语道:“不会吧,竟然这么快?他们怎么进来的?”话音未落,就有一伙人冲进院子,精准地直奔这个房间。
当头一人一身劲装,风风火火,满面焦急,正是她的兄长狄钟。紧随其后的是云济,身着雪白的貂皮大氅,头戴平整方顶的软脚幞头,玉带环腰,流苏坠地,活脱脱一个富家公子模样,但他身体瘦弱,到这里已经气喘吁吁。再后面是郑侠,他身着官服,一手提羊角灯,一手拿着一卷书,书册打开着,还没来得及合上。张无舌、鲁千手、张黑大等人随后冲了进来。他们都穿着开封府衙差装束,头戴高耸的四角帽,身穿皂青色公服,手持齐眉的水火棍,雄赳赳气昂昂地在院子门口一围。
“女酒鬼!女酒鬼!”狄钟手持一只火把,在屋子里乱叫。
“六哥,我在这儿!”狄依依有气无力地应和一声。
狄钟将火把往她脸上一照,顿时松了一口气:“怎么样?你没事吧?可有谁欺负你?”
狄依依伸手想要推开他,胳膊抬到一半,又无力地垂落下去。云济站在三尺外,双手扶着膝盖,盯着她上上下下看了许久,方才气喘如牛道:“呼……真是吓死人了!没事没事!看样子……只是中了麻药,四肢不太听使唤。酒气很浓,定是喝酒惹的祸。”
狄依依确实喝酒误事,听他一说即中,不由又有些心虚,顾左右而言他道:“你们怎么进来的?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一说起这个,狄钟就一脸兴奋:“好家伙!你是没瞧见,刚才我们在墙外,突然听见你放出的‘悄悄话’。云教授二话不说,跟张无舌要了个‘痒痒挠’,点了炮捻子,甩手扔出去,登时将那堵墙炸塌了半截,我们直接从墙的豁口冲进来的!”
“什么‘痒痒挠’?挠痒痒的?”狄依依莫名其妙,向张无舌看过去。
张无舌面无表情,不发一语。
果然张无舌的舌头长在了鲁千手嘴里,狄依依一发问,鲁千手就急不可耐地替他解释:“不是不是!‘痒痒挠’是张无舌这厮造的大炮仗,只需炮捻子一点,转眼即炸。开山碎石,破墙解甲,根本不在话下。至于教授给你的‘悄悄话’,乃是用赤磷和秘制的‘火粉’混合制成,外壳用了一层空腔,只需摔在地上就能爆炸,并发出巨响,却不会炸伤人。”
“‘悄悄话’和‘痒痒挠’?”狄依依埋怨云济,“你的‘悄悄话’差点没把我吓死!‘痒痒挠’震得地面都在哆嗦!叫这名字合适吗?”
鲁千手又抢话头:“合适合适,这名字岂非再合适不过?‘悄悄话’就是要听得清晰,于三五里之遥,都如在耳边作响;‘痒痒挠’是给土地爷挠痒痒,土地爷舒坦了,大地不得抖上一抖?”
说话间,高家的护院家丁也纷纷赶到。众家丁看见云济和狄钟等人,皆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怎么比家丁来得还快?”狄依依仍是一脸疑惑。
云济道:“你不是给我讲过高家的布局吗?寿光侯府的各个屋舍,我都已经了如指掌。根据‘悄悄话’传来的方位,立马知道是在你住的房间里。你怎么样了,有伤到吗?”
“我倒没甚大碍。”狄依依摇了摇头,“但床上的那位,可就不大妙了!”
云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狄钟手持火把,已抢到了床边,眼见飞荷胸前涌出殷殷鲜血,狄钟急忙伸手按住她的胸口,心疼道:“小娘子,你还好吗,坚持住!”
然而鲜血汩汩而出,根本止不住。飞荷整个身子都在抽搐,仿佛一只漏了的风箱,不住地喘气:“救我……救救我……”她吃力地转过头,向高公净望了一眼,却已经说不出话,手脚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