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21节
作者: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10      字数:6134
  只见宁管事俯下身,朝洞口里张望,继而整个上半身都探了进去。也不知在里面摸索什么,过了许久,他才又钻出来,将观音像腰带一拽。观音像再度颤动起来,从无畏印变回与愿印,恢复了原本的姿势。
  宁管事叹口气,擦干额头的汗水,整了整衣服,悄然走出佛堂。他和云济一样,取道墙角狗洞离开。
  他一出门,狄依依立马从童男像后闪身出来,就要去摸观音像的玉带:“让我看看,这塑像里到底有什么。”
  云济急忙拦住她:“快,悄悄跟着宁管事,莫要被他发现,这尊塑像我来探查。”
  狄依依习惯地想反驳两句,但想到宁管事这般怪异,也不由大为好奇,当即冲云济点点头,急忙赶出佛堂,尾随在宁管事身后。
  宁管事悄然绕过回廊,穿过虹桥,到了中庭。然后稍稍整理仪容,堂而皇之地从当值护院面前走过。狄依依远远跟着他出了胡家大院,穿过两条街,来到街角最深处的院落。那是一家废弃的熬糖作坊,门上挂着一把锁,他在门前坐下。正月寒风如刀,透肌刺骨,他竟也不寻地方避寒。
  狄依依隐在墙角后面,心中愈发奇怪,他身为胡家的大管事,也算薄有家财,怎么天还没亮,就可怜兮兮地候在门外?就算是他的主子胡安国,也未必能让他这般彻夜不眠,在外恭候吧?
  等了近乎一个时辰,天色大亮,街上热闹起来。宁管事站起身,去街头买了盐豉汤、酥琼叶、环饼、笋肉馒头,这才回到那家废弃的作坊小院,伸手敲了敲门。
  过了许久,一个健壮的仆妇来到门口,隔着门缝往外看了一眼:“宁管事,今天又来这么早?”
  宁管事看着她,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小娘子今日可好?”
  “瞧您说的,只是孩子哭闹,每隔个把时辰便醒。好在有老婆子照顾,小娘子也不怎么受折腾。”
  “那就好!那就好!”
  宁管事和那仆妇说话间,不时地隔着门缝朝里看,几句话说罢,才恋恋不舍而去。狄依依心中好奇,见宁管事去了德水书坊,就又折回那家小院,翻墙潜进院子里。
  院内有两棵垂柳相对而立,光秃秃的枝条几乎垂落在地,两树之间拉起一根长绳,绳上晾满了小儿衣物。东边的灶房里正烧着火,伴随着羊肉羹的香味,冒出缕缕炊烟。正面的屋舍内传来一阵小儿啼哭。
  狄依依揭开窗纸一角,往屋里看去,隐隐见到一个身材纤细的妇人卧在床上,面上罩着白纱。方才在门口见到的健壮妇人,正抱着一个婴孩,低声哼唱着哄睡的歌谣。
  正在这时,狄依依忽听得身后传来叫声:“什么人?”
  狄依依一回头,却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瘦高汉子,跛着一只脚,悄无声息地到了她身后。他左手端着一碗羊肉羹,右手拄着一根镔铁拐杖,自下而上向狄依依肩头斜斜点到。狄依依将身子一转,躲过这一击,伸手擒拿对方手腕。跛脚汉子没料到狄依依竟是个硬手,急忙全力回击,手中端着的羊肉羹“咔嚓”一声掉在地上。
  电光石火之间,两人风驰电掣般过了十多招,各自均有几分错愕。狄依依奇怪的是这人竟然是军中路数,干净,利落,毫不花哨;那跛脚汉子则是惊讶于一个女子竟有这等惊世骇俗的身手,巾帼更胜须眉。
  “老杨,咋回事?”
  屋里健壮仆妇推开门,见到两人在院子里动手,顿时大声嚷嚷起来:“来人啊!遭贼啦!”
  狄依依见这仆妇已经声张起来,急忙紧攻两招,然后脱身就走,往墙头跳去。
  “哪里走?”这跛脚军汉虽有残疾,速度却丝毫不慢,镔铁拐杖如影随形,向狄依依腰眼袭来。狄依依眼观六路,对他早有防备,硬生生将身子一拧,躲过这一杖,却因此没能跳上墙头。
  跛脚军汉第二杖接踵而至,狄依依一手攀住墙头,一手在腰间酒囊上一扯。只见一道银光闪过,顿时金铁交鸣,狄依依手中竟多出一把银光闪闪的短刃,将镔铁杖挡至一边。
  与此同时,数滴不明液体劈头盖脸飞向跛脚军汉,他急忙侧脸躲避,还是有两滴落在了脸上。跛脚军汉皱了皱鼻子,闻到了酒味。原来狄依依的酒囊乃是特制,内侧藏一把短刀,乃是她的撒手锏。
  乘此机会,狄依依翻墙而出。跛脚军汉随后追来,等转过街角,已寻不见她的踪影。
  第八章 钓神兽
  一轮白日渐渐升至当空,照在云济后背上,在他面前投下一道斜长暗影。
  他来到胡安国的居室外,听见胡安国正在责备下人:“莲香清凉饮呢?怎么还没好?”
  “奴这就去催!”一名丫环匆匆推门而出,险些和门口的云济撞了个满怀。
  “云教授,你怎么在这里?胡某真是怠慢啦!”胡安国急忙将云济迎进房内,屋中燃着无烟的石炭,案几上点着香炉,整间屋舍都浸透在绵绵春意中,胡安国脸上却是满满的倦意,两只眼袋又肿又黑,整个人消瘦了不少。
  “客气了,胡员外这是没休息好吗?据小生所知,莲香清凉饮是治便秘的饮子,不能随意喝的。”
  “不瞒云教授,胡某最近患了怪症,坐卧难安,实在是心力交瘁。”
  云济注意到案几上放着一只茶壶、数只茶盏、一只陶罐、一柄汤匙,汤匙中盛了半匙白色粉末。云济问道:“这是您喝的药吗?”
  胡安国苦笑道:“也算不得药,只是……胡某近日辟谷,这药粉唤作‘大悲散’,是帮助辟谷的小门道罢了。只需服用指甲盖大一点,便能整日不饿。”
  一听到“大悲散”的名头,云济当即想起高家遭窃那日,在高士毅的卧房里,也曾看见一只倾倒的药瓶,上面便贴着“大悲散”三个字。他心中奇怪,开口问道:“胡员外好端端的,为何学出家人辟谷?”
  “都是胡某身患疑难杂症,不得不然。”
  云济开门见山:“您这怪症,是跟一只墨玉貔貅有关吗?”
  “这……”胡安国一脸惊愕,“云教授如何得知?”
  “小生听闻有一种诡异刑罚,唤作‘貔貅刑’。行刑官是一只墨玉貔貅,专门寻找家财万贯的豪商巨富。不仅吞噬他身上财气,还散布古怪病症,让他先是无法出恭,然后肚子整日鼓胀,因而不敢吃饭,终日饥肠辘辘,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咣当!”
  胡安国手中的茶盏掉落在地,他又惊又喜地看着云济:“胡某正是这般症状,被折腾得寝食难安。若是忍着饿睡着了,就会梦见疯狂吃东西,吃得忘乎所以,肚子越来越大,终于‘嘭’的一声,炸裂开来,心肝脾肺肾四处乱飞……”
  他说到这里,不寒而栗,眼巴巴望着云济道:“胡某请了不知多少名医,都对这病无可奈何。安济坊胡某也去了十多次,但坊主弥心先生有事出外,其他大夫都黔驴技穷。胡某束手无策,本以为只能坐以待毙,没想到云教授一看便知。胡安国有眼不识泰山,险些错过了大救星。”
  云济摇了摇头:“胡小娘精擅医术,还是弥心先生的高徒,何不让她想想办法?”
  胡安国一怔,许是奇怪云济缘何知道这么多,向他解释:“小女虽好医术,但年岁尚浅,怎及得上真正的名医大家?而且她年纪渐长,不宜抛头露面,胡某早在两年之前,已禁止她再去安济坊帮工和学医了。云教授,你对貔貅刑这般了解,可一定要救救胡某!若能除了这怪症,胡某愿万金相酬……不不!十万金!”
  云济笑而不答,反问道:“听闻前年安济坊的一次唱卖会上,员外豪掷千金,买下一只墨玉貔貅,那貔貅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云教授也听说过此事?”胡安国急忙将当时详情一一道来。最后说道,“坊主弥心先生当场宣布,墨玉貔貅是在安济坊丢的,这场交易不能作数,也不让胡某付钱。但胡某本就不是为了收集宝物,而是想为救济贫苦尽一份心意,因此拒绝了弥心先生的好意,照例付了钱,带了一只空木匣回家。”
  “木匣?云某可否一见?”
  见他如此好奇,胡安国连忙命人去找。那木匣被带回一年有余,丫环费了不少工夫才从角落寻到。云济见木匣六七寸见方,浑身漆黑,入手甚是沉重。匣身雕龙画凤,匣盖镶金缀玉,将原本古朴的木料点缀得富丽堂皇。匣盖上镶着一只狰狞兽首,分明是一只貔貅,匣身上是两龙两凤,龙头和凤首都是古玉雕成,嵌在匣壁上。云济揭开匣盖,在匣中缓缓摸索,摸到匣底有凹痕印记,他对着光细看,竟是一道道抓痕,仿佛一只小兽的爪子所留。
  “怎么,云教授可有发现?”
  云济刚想说什么,忽有家丁来报:“员外,有个修行者求见。”
  此时的胡安国便如抓住稻草的落水者,哪里顾得上其他?他头也不抬地道:“不见不见!”
  “且慢!”云济问道,“修行者是什么来历,多大年纪,相貌如何?”
  家丁迟疑道:“约莫二十多岁,能比俺高一个头还多,却白白净净的,长得忒俊!他自称是安济坊弥心先生门下的福道徒。”
  “可是姓邱?”
  “对对!就是邱仙师!”
  云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向胡安国:“胡员外莫急,你等的及时雨到了。”
  胡安国脸露诧然,怔了稍许,才吩咐那家丁道:“快快有请!”
  瑟瑟长天中,一只孤鹜横空掠过。
  邱远在家丁的带领下,踱步穿过长廊。他身披一袭灰不溜秋的修行法衣,衣虽简陋,人却丰神。
  他望了眼湛湛晴空,一步踏入胡安国的书斋。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云纹乌木长案,案前站着一名清瘦俊秀的书生,手持一杆狼毫笔,正在伏案作画。这书生正是云济,他抬头看了邱远一眼,展颜笑道:“邱仙师远道而来,快快请坐。”
  邱远心中讶异,他此番来前,对胡安国多有了解,却不曾听闻他有这般文质彬彬的子侄,当下微微颔首。
  胡安国坐在床榻上,一副起身都费力的模样,歉然道:“仙师远道而来,胡某有失迎迓,实在抱歉得很。”
  “居士不必多礼,下愚正是为了助居士摆脱梦魇而来。”邱远双手合十,“下愚见贵府晦气缭绕,财气暗淡,便知居士是遭了貔貅刑。”
  “哦?”胡安国听他也说起貔貅刑,忍不住瞥了云济一眼。却见他正低头作画,仿佛浑然不觉。
  “敢问胡居士,可曾偶得一只墨玉貔貅?”
  听邱远问起,胡安国连连点头,将自己如何收到墨玉貔貅,如何患了古怪病症,而后又如何求医、如何问药的事情细细道来。
  邱远昂首道:“貔貅本是灵兽,喜欢吞噬财气。因为只进不出,世人都将它当作财兽,认为家里供奉貔貅,能够吸聚财气。其实不然,金银珠宝不能吃,不能穿,只有不断流通,才能发挥价值。若当真只进不出,反倒违背了‘财’之一字的根本。于是貔貅代天罚罪,降下刑罚……”
  话说一半,胡安国便一脸不忿,忍不住道:“邱仙师,您是责备胡某囤粮居奇?须知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自市易法颁布以来,市易司对物价横加干涉,什么都要掺和一脚。可物价贵贱,全在供需,各大米商早已暗中搭伙,朝廷要抑制粮价,米商便暂不售粮,坐等粮价疯涨……在这当口,谁要是敢大肆放粮,就是和所有粮商为敌。胡某人起于微末,能积攒下这点家业,都是靠贵人帮扶。在京城做米商的,不是高官重臣的亲眷,便是宗室国戚的子弟。就连胡家自己的米行,也有外戚的份子。胡某若大肆卖粮,用不了几天,就会被生吞活剥,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邱远虽是方外之人,谈吐却颇有侠士之风:“东京城乃天子脚下,谁敢胡作非为?不就是犯众怒吗,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受些排挤,损失几笔生意罢了,正好不跟那帮吸食民脂民膏的蛀虫同流合污。”
  胡安国苦笑。他原也这般认为,可自从上次印书出了疏漏,险些惹来赵官家的雷霆之怒,他才知道自己不过是无根浮萍——狄依依在书里做的小手脚,就让他整整脱了一层皮,若她有心害人,掺杂的是什么大逆不道之言,胡家早就万劫不复了。
  见到他不以为然的神色,邱远苦口婆心道:“下愚这大半年来,一直在琢磨这古怪刑罚,终于想到一法能帮你摆脱苦海——只需居士广施恩德,平价放粮,便能解除这貔貅刑之患。”
  “不是胡某不想放粮,是不能放粮。”胡安国神情坚定,摇了摇头。
  邱远一脸失望地看着他,许久之后,方才叹息一声:“执迷不悟,可悲,可惜。”话音未落,却听云济道:“胡员外,画好了,请员外雅鉴。”说罢,将画在架子上展开。
  画中几团祥云锦簇,一只张牙舞爪的黑色巨兽从云中探出身子,身如虎豹,铁背铜肩,头上一根独角,背生双翅,张着血盆巨口,仿佛要吞天纳地——正是一只异兽貔貅。
  云济极擅模仿他人书画,曾和好友米芾仿制过不少名家画作。只是他善于将每一丝细节都摹画得清清楚楚,难免匠气浓重,被米芾评价算不得上乘。这只云中貔貅,是他全然照着高府那只墨玉貔貅所画。
  邱远神情微动,在云济面上扫了一眼。云济微微一笑,对胡安国道:“胡员外,小生虽只会些旁门左道之术,却也有法子,能解貔貅刑之苦。”
  胡安国迫不及待道:“请云教授教我!”
  “方才邱仙师说过,貔貅刑是天降刑罚,墨玉貔貅便是行刑官。只需将这行刑官送走,自然不会再遭这刑罚了。”
  胡安国大失所望。他早已怀疑是那墨玉貔貅在作怪,曾派人将它送出去,但第二日,它再次出现在胡家,竟似粘上身的狗皮膏药,怎么甩也甩不脱。
  云济一眼看出他的心思,摇头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如果没有寻对路子,自然送不走。貔貅喜嗜财气,只会认财大气粗者为主。员外富甲一方,这貔貅既然跟上了你,要想让它重新认主,还需寻一个比您更有钱的主儿才成!”
  邱远嘴唇微动,神色虽不变,心下却暗暗吃惊——这法子,本是他用来给胡安国指点迷津的,没想到竟被捷足先登了。
  室内暖意融融,香炉里的香料刚刚燃尽,三个人眼神交汇,气氛莫名凝重。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临近巳时,狄钟正巴巴地凑在胡惜雪身边,却见云济抱着一只木匣赶来,拉着他便走。
  刚出胡家大门,狄依依也急匆匆赶了过来:“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不等云济猜测,她就将今日所见所闻说了一遍,急呼呼道,“宁管事绝对有猫腻,偷偷钻胡家的佛堂且不说,还勾搭有夫之妇,大早上给人家送吃的。”
  “你觉得那个作坊里住着的女人是谁?”
  “人我没见到,但她有个新生婴孩,多半是那个被退回胡家的姬妾雪柳!还有……那作坊里竟还有个出身行伍的高手,我爹麾下人才济济,有这等身手的也屈指可数。不过那人跛了一只脚,倒是可惜得很。”狄依依说罢,突然想起一事,“快说说,那尊观音像有什么问题?”
  狄依依眸中满是期待,眼巴巴盯了云济许久,却见他面无表情道:“也没什么大碍,就是观音像……怀孕了。”
  “怀孕了?”狄依依先是惊奇,继而狐疑地看着云济的脸,“菩萨岂会怀孕?”
  “好吧,不逗你了。雪柳怀了高家的孩子,而胡家观音像的肚子里……怀了高家的一个秘密。”
  “胡家观音像的肚子里,怀着高家的一个秘密?”狄依依眉头大皱,一时摸不透他话中含义,恼道,“有事能不能别藏着,老是故弄玄虚,跟我打什么机锋?”
  云济却全然不顾她的好奇,转过话头道:“胡家的事情且放在一边,今天去探望胡安国,来了一出打草惊蛇,就等着看胡安国和邱远有什么反应。至于现在,咱们又得赶路了。”
  “赶路?去哪?”
  “当然是去陈留!”云济道,“年前咱们在高家一无所获,虽说救出了八名被拐的婢女,但真珠郡主还是杳无音讯,你觉得甘心吗?”
  “你有眉目了吗?”事涉真珠,狄依依满心关切,暂且把方才的不满放在一边,“快走快走!我早就看高家没一个好东西!”
  听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许久,狄钟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作坊?什么女人?什么观音像?”
  云济故作神秘地感慨道:“狄衙内,你说这世道究竟怎么了?京城巨富蓄养的姬妾,偷偷怀的孩子,不知道是谁的骨肉。身为主人看重的家仆管事,半夜三更钻墙入户不说,出门又跟主人的姬妾暗通款曲,天亮之后才恋恋不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