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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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10 字数:6160
他还未说完,狄钟已是满脸亢奋:“还有这等事?”
“且不说人心不古,世道败坏,只说雪柳,她究竟美貌到了何种地步?即便毁了容,也依旧让胡家大娘子醋海兴波,还让宁管事色迷心窍,为她神魂颠倒……听闻她烫伤之后,胡家曾全力寻找治烫伤的良方,难道真被治好了?那该是何等的天姿国色?若不是咱们有要事,定要弄个明白不可!”
狄钟听得心痒难搔,急不可耐道:“云教授不用遗憾,你尽管去做正事。此事就交给狄某,我定然探究个清清楚楚!”
云济迟疑道:“你不跟我们一起去高家了?”
狄钟把胸脯拍得邦邦响:“大事固然要紧,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总也得有人去做,狄某只好当仁不让。雪柳居住的地方在哪里?”
云济道:“你只需悄悄跟着宁管事,自然便知。”
三言两语商定后,狄钟兴致勃勃地离开了。
眼看着云济将狄钟指使得团团转,狄依依心中一阵好气。却听云济又道:“高士毅家大娘子姓吴。她兄长吴成化曾执掌京师榷货务多年,如今在司农寺当值,听说可能要升任同判寺了。劳烦狄九娘帮忙打听一下,真珠郡主和高家这位大娘子是否相识。”
“打听这个做什么?”
“你去打听一番便是,我自有道理。”
“这何须打听,她们俩熟识已久,我再清楚不过。”
原来高公洁的续妻名叫吴妙意,出了名的知书达理,做得一手好女红。她家和安定郡王府相隔不远,附近好多名门望族家的女儿,都曾被送去跟她学过女红,真珠和狄依依都在其中。
“果然不出所料。”云济听她说完,让狄依依收拾好行囊,备好车马。他则带着木匣直奔司天监,来到张无舌和鲁千手的廨房,三人关门鼓捣了一个时辰,这才一起赶回云济家。正巧郑侠前来拜访,听闻他们要再去高家,立马决定同行。
待众人收拾好刚上路,狄依依突然翻身下马,急匆匆冲回云济家。郑侠等人正自诧然,却见她手握酒囊,又火急火燎从厨房冲出门外:“你把酒放到何处去了?”
原来她本准备在路上喝的酒,因为馋虫作祟,还没出发就已经“囊中羞涩”。对这等女酒鬼而言,酒干了比血干了更加要命,怎能不急?
云济对此早有预料,告诫她此行事关重大,不能喝酒误事。
“兵法有云:‘兵马未动,酒水先行。’酒囊都不装满,怎么干得了活?”狄依依大为不满。
“我只闻‘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酒水先行'又出自哪本兵法?”
“那是我狄家兵法!”狄依依振振有词。
狄钟急忙别过头去,显然不愿承认有这样的兵法。云济更是丝毫不为所动,在他的催促之下,狄依依恨恨地拔出酒塞,深深闻了一口残留的酒香,这才不情不愿地上路。
她牵着马落在最后,步幅时长时短,每一脚都狠狠地踩在云济的影子上。
赶到陈留时,夕阳余晖刚刚落尽,天地被笼入一片灰蒙之中。城外聚集的灾民又多了不少,到处是影影绰绰的破烂帐篷,依稀可见有人影走动。然而城门早已闭合,城外的悲凉和城内毫不相关。
云济刚将拜帖递进去,便听见不远处传来阵阵哀号,郑侠道:“走,去看看!”
云济摇了摇头:“观音土吃太多便是这个模样。就算救得了一人,又救得了数百万挨饿受冻的黔首众生吗?”
郑侠横眉怒目,义正词严道:“知白,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我辈读书人,纵不能治国平天下,也不该丢了扶危济困之心,岂能如此麻木不仁?”说罢,也不管云济的反应,急匆匆向哀号声处跑去。
过不多久,监门小吏看过拜帖,亲自出门来迎。他面上笑意盈盈,心里却将云济一通臭骂:屁大点官,也不看看时辰,非得闭门后进城,找驿站住一晚也不成?
云济和监门小吏刚聊了几句,郑侠就赶了回来。却见他幞头歪斜,衣衫不整,鞋也丢了一只,脸上甚至青一片紫一片,随身的包裹也不知所踪。郑侠愤愤不已道:“岂有此理?居然恩将仇报,抢我的包裹,真是人心叵测,人心叵测啊!”
“吃亏了吧,大圣人!”狄依依幸灾乐祸,“空怀一腔正义,却全然不知世道险恶。让我猜一猜,不会是施救不成,还被灾民抢了吧?”
在她讥讽之下,郑侠反倒镇定下来,怅然道:“这也怪不得灾民,能做到渴不饮盗泉水的,天下又有几人?礼义廉耻喂养不了这辘辘饥肠,被逼为贼,百姓何辜?”
众人不胜唏嘘,相携入城。
在陈留的街道上走了不久,狄依依发觉有人跟着他们。早在出东京城时,她就隐隐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但一直无法确认。直到方才门监迎他们入城,她瞥到一个人影混了进来,回想此人在路上已见过两次,这才确定被人跟踪了。
她虽已察觉,但那人警醒得很,没法抓住他。狄依依心头郁郁,将这事悄悄告诉云济,他若有所思道:“先不惊动他,让他跟着。”
几人直奔寿光侯府,敲开了大门,自称路过陈留,正好来跟寿光侯拜个晚年。门子通报上去,高公净和刘管事出门相迎。刘管事一团和气,满面热情;高公净却满脸晦气,跟刘管事小声抱怨道:“哪有大晚上来给人拜年的?我看拜年是假,借宿是真。有驿站不去投靠,跑来咱家吃白食!”
他声音虽小,却有意让众人听得清清楚楚。狄依依脸色一沉,眼看就要翻脸。云济急忙向她摆了摆手,对高公净歉然道:“是我等唐突了,今日太晚,确实不宜再叨扰,不知侯爷身体是否安康?”
“哪里哪里?有劳挂怀,家父这几日身子还好。”高公净敷衍地拱了拱手。
他只露了一次面,将云济等人引进门,就甩手而去。
刘管事安排众人在客舍住下。入夜不久,灯火渐次熄灭。突然一间客房悄无声息开了门,狄依依一身劲装,腰间挂着只随身招文袋,侧身溜出门,遁入院子晦暗的阴影里。她仿佛一只敏捷的猫,时而猫腰前行,时而爬树跳墙,从客房所在的东院到了中庭,驻足在一眼水井边。高家夜间值守的护院对此浑然不觉。
高家宅院内共有三口井,后院靠近佛堂处一口,中庭的粮仓外一口,前厅影壁后一口。其中后院的井通过沟渠直通佛堂的水池,由于大旱,已经封了井口;前厅的井已有数十年,中庭的井则是今年新打的,这两口井都还在使用中。
狄依依满是兴奋和期待,围着中庭新井徘徊了两圈。她搅动井口的轱辘,先查看打水的水桶,还探身到井口中细细摸索一番,又从随身的招文袋中掏出一只黑漆漆的秤砣,用一根细绳坠着,把秤砣沉入井中搅弄了许久,才提上来。
她探完这口井,又悄然穿过中庭,来到前厅古井旁,也像方才一样摸索了一番。不料一无所获,只得郁郁而回,在云济的房门上轻敲了三下。
屋内先是亮起一盏灯,过了许久,云济才披着厚厚的皮氅开了门。不等他邀请,狄依依直接挤进屋内,大剌剌地往案几边一坐,埋怨道:“好你个三杯倒教授,是不是又在戏弄我?”
云济敞开门,却怯于和她在屋内独处,站在门口道:“我怎么戏弄你了?”
“亏我还信你,半夜三更跑去钓神兽,你分明就是在看我的笑话,是也不是?”
原来就寝前,云济给了她一只招文袋,还说他已经推断出,在高家作祟的神兽就藏身在某口井里。这神兽有个怪癖,竟喜欢吃秤砣,只需夜深人静时,用这秤砣去钓,就能将那神兽钓上来。
云济骗狄钟去监视雪柳时,狄依依就看在眼里。此时听他说得神神秘秘,就知他又想指使自己办事,此中必然有诈。但她自己心中好奇,也不戳破,而是顺水推舟,半夜跑了一趟。如今见一无所获,她立马赶回来兴师问罪。
“冤枉啊!我怎敢戏弄你?这秤砣确实能钓神兽,你既未钓着,那必然是它并未藏在那里。走,咱们一同去看!”
云济说罢,拿着灯出了门,穿过客房所在的东苑,往中庭走去。狄依依本是来兴师问罪的,看他这般行事,不由又将信将疑地跟在他身后。
走不多远,碰到值守的护院盘问,云济说自己半夜醒来,口干舌燥,想要喝茶,而他煮茶必须得用现打的井水才行。这理由实在古怪,护院满脸狐疑,便跟着来到中庭井边。
云济手持灯盏,借着灯光在井口边细看。
“弄什么玄虚?”狄依依见井口附近的地面上,不知何时落了一层细细的煤灰。这煤灰颜色甚深,在黑暗中根本无法察觉,此时灯光照着才勉强看清。
狄依依探头细看,煤灰上还有几排脚印。云济指着其中几个小声道:“这几个是你的!”
狄依依点点头,那几个脚印纤细娇小,是她的脚印无疑。但她还是大为疑惑:“这层灰怎么回事?谁会在井口撒一圈灰?”
“就是你撒的啊,真是骑驴找驴。”
“我?”狄依依莫名其妙。
“我给你的招文袋,袋底开了一个小洞。先放入那只大秤砣,将小洞堵住,而后再装上小半袋煤灰,煤灰只将那大秤砣埋了一半,上面再铺一层铜钱。你到了井边,伸手将秤砣拿出来,招文袋底部的洞便被揭开,煤灰自然从洞中漏出去,撒在井边。”
狄依依没好气道:“你这厮又耍这种把戏,既是让我给你撒煤灰,何不直说?”
“我是要让你撒煤灰,却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你在撒煤灰。”
“不能让别人看出来?别人是谁?我可是半夜三更偷偷来这里的!”
“你瞧这几个脚印,比你的大了差不多一半,显然是个男人的……”
云济还没说完,狄依依便醒悟过来:“你说的是跟着咱们的那人?是了,他已经跟了一路,高家这深宅大院根本拦不住他。我半夜来井边晃悠,他肯定好奇得很……你这厮也太过奸诈,绕一大圈,就是为了确认是不是真有人跟着咱。”
“不,我想确认他的来历。”
“这你都能看得出来?”
“你瞧这几个脚印,有深有浅,左脚虚,右脚实,可见此人是个跛子,支撑脚为右脚。鞋印长八寸一分,脚长应是七寸九分左右,寻常男子身长约为脚长七倍,其身高应在五尺六至五尺七之间。左脚印深不足一分,右脚印深约三分,而你的脚印只有二分深,以你的斤重来估算,此人重一百二十斤26上下。”
他说到此处,狄依依嘴唇微微咧开,尽管对云济的能耐一清二楚,心下还是微微吃惊:“这厮果真什么都要算得这般清楚吗?”
却听云济又道:“这几个脚印旁,另有零星的斑点状印记,均位处左脚脚印一侧,我猜应该是拐杖所留。斑点间相隔约一尺六寸,若加上左手持杖所需长度,拐杖长度应是三尺两寸,和军中银手刀长短相近。”
他这番话,几乎将此人的形貌画成了像。狄依依猛然惊醒:“是那跛脚军汉!可是……他为何要跟着我们?”
“雪柳是胡安国派人安置在作坊小院里的,那跛足高手也必定是胡安国的人。胡安国惨遭貔貅刑折磨,昨天邱远来装神弄鬼,我趁机一语点破,告知胡安国貔貅刑可以祸水东引,转嫁给别人。他要调查貔貅刑,只有两条路子,一条路是查那只墨玉貔貅的来源,也就是郭闻志;另一条便是从我身上寻根问底。他找人来跟踪咱们,也在情理之中。”
云济继续分析:“这等身手的人物,居然屈身为胡安国一介商贾效命。早知这位胡员外不简单,却没料到他这么不简单。”
“原来你是想诱他露出马脚?你一个司天监的司历官,居然一肚子歪门邪道。不对,那你为何还要骗我说秤砣可以钓神兽,说到底还是耍我!”狄依依先是赞了一声,忽而脸色一变,大发嗔怒。
“天色已晚,小生需就寝了,告罪告罪!”云济眼见不妙,急忙转身而逃,还不忘自言自语了一句,“方才中跨院东侧是什么来着?是了,好似是酒窖!”
狄依依本拟逮住他算账,但听到“酒窖”二字,顿时被拐走了心思,腹中酒虫几乎应声而起,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她被酒虫逼了宫,身不由己地向中跨院摸了过去。
翌日,清晨。
高士毅刚洗漱完,就听说云济已到了卧房外。他慌忙起身相迎,却见除云济等人,他府上的胖铛头提着食盒,也跟随在旁边,不由心中甚是奇怪。
云济拱手作揖:“一别十多日,侯爷气色大好,身子也比上次康健不少,真是可喜可贺。小生祝您财源广进,福寿延绵。”
“收藏多年的宝贝丢了,哪来的气色大好?”高士毅苦笑一声,“本侯才听说诸位昨夜前来做客,还想着早起去看望,没想到起得迟了。胖铛头,你这狗东西怎么在这儿,快去备一桌酒席。”
“不用!胖铛头正准备去佛堂给大衙内送斋饭,被我拦了下来,陪我们一道来拜访侯爷。”云济道,“按理说,我们几个外人,只有在客堂等候谒见的份儿,直接来侯爷卧房,着实有些唐突。不过小生这次,却是来医您的心病的。”
“本侯的心病……”高士毅猛然惊醒,“你找到本侯的宝贝了?”
云济摇了摇头:“宝贝的下落,还得着落在那盗宝贼身上。请侯爷将那日出入过这座宅院的人都叫来,咱们理一理这桩盗宝案的来龙去脉。”
“好,好!”听闻此事有了线索,见识过云济本事的高士毅精神大振,急忙命贴身丫环去召人。
相关的丫环、家丁、管事都先后赶到,过不多久,卧房被挤得满满当当。连高家二衙内高公净也赶了过来,唯独大衙内高公洁自称要潜心礼佛,不想再沾染凡俗琐事。
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议论纷纷,高士毅咳嗽一声道:“有劳云教授。”
云济道:“侯爷收藏的珍宝,都放在这个柜子里。柜体厚重,背不靠墙,柜门用一把铜黄大锁锁着。钥匙只有一把,侯爷随身携带,柜子也没有被撬动过的痕迹。事发当天,只有寥寥数人在这卧房单独滞留,时间都不超过一刻钟,那么柜子里的宝物,是如何不翼而飞的呢?”
高公净手中把玩着手把件,挑了挑眉:“定是那异兽貔貅做的好事!咱府上也不曾闹过别的鬼怪。”
云济斩钉截铁道:“不是鬼怪,更不是貔貅,是被人偷了。”
“谁能有这般神通广大?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偷法?”
“第一步,拿出钥匙;第二步,打开锁;第三步,将宝物取走。”
待云济说完,众人都有些发愣。
丫环听兰扭着妖娆的腰肢走到高士毅身后,为他揉捏肩膀,此时笑出声来:“就这么简单?云教授,你是在耍我们吗?钥匙是侯爷贴身带着的,连我这个在他身边伺候的丫环,都摸不着分毫,谁还能从他身边偷走钥匙?”
云济却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调转了话头:“两天前,我在京城里看了一出戏法,唤作‘醉美人’。使活的师傅推了一个柜子上台,打开柜门将一个侏儒装了进去,在台上转了三圈,再次打开柜门时,侏儒不见了,却出来一个美人。各位猜一猜,他是如何做到的?”
“戏法幻术,有什么新鲜?”听兰高昂着头,不屑道,“定是那耍戏法的使了什么障眼法,偷偷将侏儒换成美人,你没看清楚!”
狄依依见听兰搔首弄姿,又听她讥讽云济,没来由一阵厌恶:“那柜子装有轮子,离地悬空,下无地道,又是众目睽睽,怎么凭空换得了人?”
“这……”听兰嘴硬道,“反正他定是偷偷换了人,我又没在场,否则早揭穿了他的把戏!”
狄依依还欲反驳,云济冲她摆了摆手,扬声道:“其实那柜子正面和背面,各有一扇一模一样的门,中间用铜镜斜斜隔开。美人早在背面格子里藏好,侏儒钻进去时,进的是正面的门,而美人钻出来时,正对着看客的,却是背面的门。”
众人均是恍然,高士毅更是道:“原来如此。”
听兰气恼道:“净说些有的没的!查的是珠宝失踪的事,怎么说起不相干的把戏了?”
“窃贼偷走侯爷宝物的手法,跟这个把戏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你不会想说,这柜子背后也有一扇门吧?”听兰冷嘲热讽。
云济道:“窃贼做的手脚,不在这柜子上。方才说了,那耍把戏的让看客们误以为他偷偷换了人,其实他换的不是人,而是柜子的朝向。这窃贼也是此中高手,寻常人都会觉得,若要偷窃柜子中的宝物,得先偷侯爷那把独一无二的钥匙。相信诸位和我一样,时不时都在揣摩,窃贼究竟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了钥匙?”
高士毅急问:“如何偷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