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23节
作者: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10      字数:6250
  “窃贼从来就没有偷过钥匙,他偷的是锁!”
  “锁?”众人都愣了,目光纷纷向那把铜黄大锁看去。
  大腹便便的高士毅吃力地起身,走到柜子前,将铜黄大锁取了下来,反复端详,疑惑道:“这玩意明明还在这里啊!”
  云济笑着摇头:“它只是在宝物失踪之后,才重新回到了柜门上。而此前的几个月,它根本不在这里!”
  “不对!”高士毅道,“这两个月,本侯身体虽然不好,但每日清点宝物的习惯不曾改变过。本侯眼又不瞎,如果铜黄锁被人偷了去,岂能发觉不了?”
  “若有人换了一把外表一模一样的铜黄大锁,侯爷,你当真能发觉吗?”
  高士毅顿时迟疑了:“这……”
  “小生曾见侯爷有个习惯,每次开完锁后,会小心翼翼将钥匙挂回腰间,而这把已经被打开的锁,却会随手放在柜子上。这时候若柜子后有人,将铜黄大锁换成赝品,想必侯爷是不会察觉的。”
  高士毅被肥肉挤成缝的眼睛,竟然也睁大了些许:“本侯清点宝物,倒也不会背着人……如此说来,还真他娘有可能!”
  “有些事情看似遥不可及,只是因为方向不对。那窃贼显然也注意到了侯爷的习惯——要偷钥匙,千难万难;要偷这把锁,却是轻而易举。”云济解释道,“其实窃贼的办法十分简单,早在很久之前,他便找锁匠打了一把镀铜大锁,和侯爷这把看起来一模一样,再趁着侯爷清点宝物时将其调包。侯爷多日以来,都是用假锁锁的柜门,里面的东西对于窃贼而言,还不是如探囊取物一般?直到那天窃贼终于瞅准了机会,先偷走了宝物,又将假锁换回真锁,这才让人怎么也猜想不透,只能以为是神鬼所为。”
  “还是不对!”高士毅道,“若当真如你所说,在失窃之前,这真锁就被调包成了假锁,可本侯腰间挂着的钥匙是真钥匙,怎么打得开假锁?”
  “真钥匙未必打不开假锁。”云济转头向鲁千手望去,忽而莞尔,“你上次所创的‘不怕丢钥匙的锁’,其实并非无用之物。”
  鲁千手向来话多,只需别人念他一句,他能喋喋不休说个不停,此时却愣在当场,一语不发。
  云济继续道:“这就是窃贼的高明之处。都是偷东西,这位窃贼却另辟蹊径——寻常窃贼都是先偷钥匙,他却是先偷锁。寻常窃贼都是想方设法打造一把万能钥匙,恨不得能开世间所有的锁。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想方设法打造了一把‘无能锁’,随便一把钥匙都能打开!”
  高士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窃贼调包后的假锁,用任何钥匙都能打开。本侯用真钥匙自然也能开,所以察觉不到异常。”
  云济点头道:“侯爷的真锁,世间只有一把钥匙能开,只有椒图王那样的能工巧匠才造得出。但这样一把任何钥匙都能开的假锁,对那些平庸的锁匠而言,实在再简单不过。”
  众人听罢云济的讲解,都觉茅塞顿开,不由暗暗赞叹。
  狄依依瞥了鲁千手一眼:“你终于创出有用之物,可喜可贺,怎的还摆着一张臭脸?”
  “见笑见笑。”鲁千手苦笑,“有用之物……专给贼人用吗?再说既有人比咱先造出来,就不算咱所创的物件。”
  见话题已偏,云济扯回话头:“这法子一旦说破,便不值一提。不过法子虽然简单,实施起来却有诸多限制,只有侯爷身边的人,方能做到!”
  “不错!除了本侯房里人,其他人要想将锁调包,比耗子捡猫屎还难。书童和小厮,都不常进卧房,至于丫环……”高士毅揉着下巴,往几个丫环身上看去。
  高士毅房里几大丫环都颇有姿色,却也各有心机。其中飞荷最得高士毅欢心,早被收作陪房大丫环。听兰则姿色最好,也颇受宠爱,事事和飞荷争风,对其他几个丫环却颐指气使。此时高士毅怀疑到丫环头上,梦竹、慕梅、怀月三人心有灵犀,齐齐向听兰看去,仿佛认定她便是窃贼。
  听兰脸色顿时一变,恶狠狠瞪了梦竹等人一眼,又娇滴滴地跟高士毅道:“侯爷,这位云教授好生厉害。他凭空猜测,就忽悠得大伙儿疑神疑鬼了呢!”
  云济淡然道:“当然不是仅靠猜测,小生另有依据。那日侯爷曾让我们看过锁和钥匙,我当时注意到钥匙上带着一丝铜绿。因为钥匙也是铜制,当时没有在意,但后来细想,才察觉其中问题——钥匙侯爷每日使用,怎可能生锈?”
  “没准……没准是锁芯上的铜锈,沾到了钥匙上!”
  “可锁每天都开,每次开都会和钥匙摩擦,又怎会生出铜锈?”
  听兰气恼道:“那你说是什么原因?”
  “很简单。案发当日,这把真锁刚被换回来,侯爷用钥匙开锁,才会导致钥匙突然沾上铜锈。这说明,这把铜黄锁一定很久没有被动过,而且被放在一个十分潮湿的地方,锁芯才会生了锈。”
  “倒也有可能。”高士毅点头。
  “不是有可能,是只有这种可能!”
  听兰轻轻咬了咬牙:“只是推测而已,空口无凭。”
  “想要实证,却也简单得很,将那把假锁找出来便是。”
  此言一出,房中顿时一静。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听兰也不敢再说。唯有狄依依甚是担心,对云济小声道:“你当真有十全把握,将那把假锁找出来?可别下不来台。”
  高士毅上前一步,迫不及待道:“云教授,你当真知道那假锁在哪里?”
  “就在此处。”云济伸手一指。
  众人纷纷侧目,他指的,正是院子里用来防火的大瓮。大宋诸多房屋都是木石所筑,火灾频起。凡大户人家,多备有防火器具,高家每个院落,都有一两口蓄水大瓮。若是往年,每一口瓮中都会蓄满水,只是今年大旱,水几乎不足吃用,高士毅又生性吝啬,早让人停了给水瓮蓄水的惯例。如今整个高家,只有高士毅这进小院里的瓮,才蓄了大半瓮水,其他院子里的瓮早就干了。
  那水瓮近乎一人高,狄依依凑近往里面看了一眼,见瓮水浑浊,深达三四尺,根本看不见底。她眉头一皱:“锁在瓮里?这瓮都有我肩膀高了,就算是九尺大汉,也够不到水底,怎么拿得出来?”
  云济道:“九尺大汉做不到,可你能做到啊!”
  “开甚玩笑?你想让我学司马端明,砸瓮取锁吗?”
  “哪能用这么笨的办法,昨天不是已经教你了吗?”云济从腰间的招文袋里,掏出一只秤砣抛了过去。狄依依接来一看,正是昨夜那只,上面坠着一根细绳,足有两三丈长。
  云济催促道:“愣什么,昨晚你怎么钓神兽的?”
  狄依依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提着绳子将秤砣坠入水瓮。秤砣很快沉底,狄依依提着绳子在瓮里缓缓搅动,突然绳子往下一沉,仿佛被大鱼咬住了一般。她讶然看了云济一眼,拽着绳子,小心翼翼地将秤砣提了上来,惊呼道:“酒!”
  原来连着秤砣被提上来的,还有一只硕大的酒囊。这酒囊口比寻常酒囊大了数倍,几如碗口一般,不仅塞着木塞,还用细线在瓶颈处扎了一圈。狄依依顿时馋虫大动,拔掉酒囊塞子,解开绕颈长绳,却没倒出酒来。她连抖两下,终于掉出一物,赫然是一把铜黄大锁。
  院中一片哗然。
  高士毅撑着肥胖的身子蹒跚向前,从狄依依手中接过那只铜黄大锁。许是那酒囊密封不好,略有渗水,铜黄锁摸起来甚是潮湿。高士毅又和自己手中的锁一比,外表果真一模一样。再从腰间取下钥匙,插进去拧了一下,大锁顿时应声而开。
  “用这几把再试一试!”云济从腰间取了一串钥匙,大小、形状和高士毅的相差不多。高士毅一一试过,果然每一把都能将那假锁打开,和云济的推测丝毫不差。
  “好一条‘偷梁换柱’之计!”狄依依感慨一声,向云济瞥了一眼,心中暗暗称赞。
  “云教授慧眼如炬,本侯服啦!”高士毅也赞叹不已,转念又问,“你怎知这假锁就在这口瓮里?”
  “鼠有鼠道,蛇有蛇踪。窃贼行窃也有自己的习惯。这窃贼先将真锁调包成假锁,在偷走宝物后,又将假锁换回真锁。我推断他两次调包,换下来的锁都藏在同一个地方。”云济道,“然而今年大旱,又是冬天,气候干燥。整个高家上下,经年累月都有水的潮湿之所,又能是哪里呢?”
  “有水的地方?除了这口瓮,还有不少地方吧,比如厨房的水罐?不对,每天有那么多人舀水,哪里藏得住东西。庭院中的溪水池塘?也不是,池塘早就见底,溪水也已经干了……”
  高士毅算来算去,他家几个月来一直有水,还易于藏物的地方,便只有这口水瓮及中庭前后的那两口井了。当然,佛堂小院的水池里,原本也是有水的,但从去年秋天起,他已经亲自下令,不准别人进入佛堂,所以不可能是那里。
  有人疑惑道:“你怎知不是藏在前院和中院的井里?”
  “当然是狄九娘告诉我的。”
  眼见云济会心一笑,向她看了过来,狄依依这才恍然大悟。云济昨晚忽悠她钓神兽,又是撒煤灰,又是看脚印,其实都是顺手为之。真正的目的,是让她用秤砣去试探假锁有没有藏在井里。
  “你这厮心眼比池塘里的莲藕还多!一颗石头打了七八只鸟,还耍得我团团转,我还真以为能钓到神兽呢!”狄依依攥紧了拳头。昨日云济忽悠她去钓神兽时,她就知他必然有了成算。但这厮是个闷嘴葫芦,爱把心事憋在肚子里,连身边人也不告知。
  云济却是理直气壮:“这锁上雕刻的便是神兽椒图,锁确实也有可能被藏在那两口井里,你没钓上来,只能说明运气不好,可不能算我骗你吧?”
  “什么神兽椒图?我还以为你说的是那只作怪的墨玉貔貅呢!害得我大半夜……”狄依依说到一半,突然想到一事,“不对!为什么这只秤砣能钓神兽……不,钓这把锁?”
  “给我把刀!”云济伸出手,他身后的鲁千手迅速递来一把短刀。云济将那短刀凑近狄依依手中的秤砣,只听“叮”的一声脆响,短刀被吸在了秤砣上。
  狄依依顿时叫出声:“这是个磁秤砣!”
  “狄九娘真聪明。侯爷曾说过,这锁的锁芯是铜制,锁体却是铁制,只是在外面又镀了一层铜,所以能被磁石吸住。窃贼曾将真锁藏在这里,一是因为此处隐蔽,难以被发现;二是随用随取,直接进了屋就能调包。但既然是藏在大瓮里,窃贼如何迅速地将锁取出来?思来想去,也就这个法子最便捷,也最稳妥了。”
  说到这里,看客们齐齐点头。云济突然道:“二衙内,你那枚手把件呢,怎么突然收起来了?”
  众人纷纷侧目望去,高公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愠怒道:“我的手把件放在哪儿,还要你来管吗?”
  “二衙内要做什么,小生怎么管得着?只不过二衙内玩的那枚把件,可不同一般,而是磁石制成,上有小孔,可以穿线……”
  云济话只说了一半,所有人眼神都变了。高公净有一枚磁石手把件,几乎尽人皆知,宝器珍玩被盗之事,十之八九要着落在他身上。
  高公净脸色难看:“胡说八道,都是臆测!姓云的,也不瞧瞧我是谁,就乱泼脏水,你见过哪个贼会偷自己家的东西?”
  “贼不会偷自己家的财物,但有些混账儿子,却会偷老爹的宝贝。”云济说罢,其他人顿时露出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仿佛都认定高公净便是那个“混账儿子”。
  “老二,当真是你吗?”高士毅望着小儿子,眸中又是失望,又是恼怒。
  “爹,你别听这姓云的诬陷好人,他跟狄家的小娘们勾勾搭搭,年前就给咱家设套,早就跟我不对付了!”
  高士毅目光转向云济,迟疑道:“云教授,我家老二虽做了不少混账事,但这小半年来,着实沉稳踏实了许多。不说痛改前非,也算浪子回头,能够独当一面。若说东西是被他偷的,本侯真不敢信。”
  听到他的话,高公净仿佛又多了几分底气,握紧拳头,一副受尽了委屈的模样。
  云济不慌不忙道:“第一,宝物丢失的时间,是头一日夜间到第二日早餐前。除去侯爷在现场的时间,有作案机会的只有听兰、刘管事、二衙内三人。第二,被调包的锁就藏在水瓮里,只有用磁石才能迅速取出,还不会闹出任何动静。最重要的是第三点,只有二衙内有机会和办法,能够将宝物带出高家!”
  “你胡说!”高公净面红耳赤。
  “案发当晚,高家先是发生了一起命案,于县尊专门派衙差封住了高家各门。虽然天亮时命案告破,于县尊将衙差撤走,但很快又发生了宝物失窃案,侯爷立马重新封锁了大门。衙差也曾在高府各处排查,几乎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失物。可见,那一匣盐钞和二十三样珠宝,已经不在高家了。”
  高士毅点了点头:“不错,那么多珠宝,加起来得有三四十斤,就算囫囵一装,也能装一大袋子。我派人整整搜查了三遍,不可能藏得住。”
  高公净愤然道:“这只能说明那窃贼手段奸诈,而看门的衙役和护院又不中用,凭什么说是我偷的?”
  “二十三样宝贝,整整能装一麻袋,哪有那么容易带出去?带着三四十斤的东西,贼人飞檐走壁的本事再好,也不可能逃出戒备森严的高家。要把这一大麻袋宝贝不露行迹地运走,唯一的办法,就是在看门护院的面前,堂而皇之地带出去。”
  “堂而皇之地带出去?笑话,看门的护院都是瞎子吗?”高公净放声冷笑。
  面对嗤笑,云济摇了摇头:“护院当然不是瞎子,却也看不穿装粮食的麻袋!”
  “不错!”郑侠越众而出,掷地有声道,“只需叫粮仓账房和看门护院对一对,就能知道端倪。我专门问过,那日在中跨院粮仓里,清点的粮食一共是五袋。经二衙内的手,在前院车棚装车前又清点了一遍,等到出大门的时候,就变成了六袋。那凭空多出的一袋,又会是什么,又能是什么?”
  听他说罢,几个家丁神色古怪,高公净则鼻孔朝天,怀抱双臂,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
  高士毅咳嗽了一声:“郑门监,关于粮食多出一袋的事,无须再提。本侯相信不是这兔崽子在搞鬼。”
  郑侠执拗道:“寿光侯,探案怎能全靠直觉?若非贵公子动了手脚,多出来的一袋粮,又从何解释?”
  “从何解释?好!我便来给你解释解释!”高公净表情乖张,“咱高家的粮仓里,存的是上好的米粮。你再看看那帮穷要饭的,一个铜板都拿不出来,只想不劳而获,等着咱家施粥放粮。就凭他们,也配和我们吃一样的米吗?”
  “你给灾民吃的,是三年以上的陈米,你们吃的,是……”郑侠刚开口反驳,就被高公净打断:“他们配个屁!每日六袋大米,就养这么一帮穷汉?每日从粮仓取粮,取的只有五袋,每袋六十多斤。出了中跨院,将粮食装车之前,我都会掺一些沙子和烂糠进去,这样五袋米就成了六袋。告诉你吧,不光那一日是五袋变六袋,高家施粥二十七日,每一日都是五袋变六袋!”
  郑侠瞪大双目,伸手指向高公净,声音都在颤抖:“你……真是岂有此理,天降灾祸,百姓何辜?逃难的百姓为了活命,拖家带口千里就食。你们囤货居奇也就罢了,竟在百姓的口粮里掺沙子,还有没有廉耻之心?”
  “廉耻心?逃难饿死的穷酸成千上万,有谁救得过来?去看看其他的豪门富户,还有像咱高家这般实打实拿出粮食周济穷鬼的吗?”
  郑侠气得浑身哆嗦,高家上下却面无表情。在赈灾粮里掺沙的事情,他们显然都心知肚明。
  高士毅道:“云教授、郑门监,之所以多出一袋,是因为混杂了糟糠和沙子,确实不是这兔崽子盗运财物。”
  “胡乱猜测,污人清白,真是蠢驴!”高公净大为得意,唾沫星子四下飞溅,有不少溅到了郑侠的脸上。
  郑侠义愤填膺,却不知如何反驳,脸上的口水都不擦,额头青筋直冒。
  忽有一个声音道:“侯爷,您错了!这恰恰说明,那日就是令公子盗走了您的宝物!”
  第九章 观音土
  院子中,一双双眼睛齐往云济脸上看去。
  “笑话,你这是信口雌黄!”高公净破口大骂。
  “高二衙内,高家每日放粮,你都会遣退左右,避开众人,亲自往里面掺沙子和烂糠吗?”
  “亲自动手又如何?更何况,还有我随身的书童帮忙。”
  “这就怪得很了。二衙内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碗都懒得自己端,却会亲自往粮食里掺沙子烂糠?即便有贴身书童帮忙,那也是劳筋动骨!要说这事见不得人吧,可贵府上上下下,简直无人不知,又何必遮遮掩掩?可见数十天来,你一直带着小厮单独动手,就是为了让家丁习以为常。等到有一日你将珠宝混进粮食袋子,也绝不会有人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