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34节
作者: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10      字数:5948
  延丰仓早年也不用这种十万石巨仓,而是将粮食分散于多座仓窖中。五年前,刘轶的兄长刘煜执掌常平司后,对粮食受潮的问题十分不满。当时青苗法刚开始推行,延丰仓被划拨存储常平粮所用,仓监乘此机会,改建了这十二座十万石巨仓,因受潮腐烂而造成的粮食损耗,果然减轻了不少。
  众人行走在诸仓之间,每一座仓廪都高达四五丈,仿佛一座座小山峰,巍峨高大。仓廪四周倒是颇为干净,唯有旁边立着不少卷起来的草席,席子上沾满了灰尘。
  云济问道:“那席子是做什么的?”
  徐老三忙回答:“回云教授,那是咱晒粮食用过的席子。”
  云济怔了一怔:“怎么都那么脏?”
  “如今天干物燥,大旱了这么久,还晒什么粮食?草席放得久了,自然落满了灰。”
  云济点点头,顺手在草席上推了一把。那草席顺势而倒,摊开在地上,其上尘土尽皆扬起。
  狄依依被呛得连声咳嗽,急忙避到一边,抱怨道:“好你个三杯倒,没事推它作甚?是不是闲得慌?”
  “是小人的错,没将这席子清理干净!”徐老三连忙上前,将席子收起。
  开封府的铺兵和捕快在王旭的指挥下,分散去各个仓廪查看情况。而酉字仓是当时众人从近处看见巨兽的地方,云济陪着王旭又进去了一次。
  查探完仓廪中的境况,王旭头大如斗:“从各种迹象来看,这天降异兽的奇闻是真的,这么多人看见,延丰仓这次当真是遭了劫。”
  云济默然不语,踩着脚下细碎的粮食,在酉字仓中踱步慢行,终于停在那户木格花窗前。
  忽然听得郑侠问道:“这是什么?”
  众人抬头看去,看见那扇花窗下方的墙壁上,显露出一道七八尺长的湿痕。那痕迹从窗棂笔直垂下,直落地面,就像有人从窗口倒下一杯水一般。
  王旭上前摸了摸:“还是湿的。”
  “小人想起来了,这是那巨兽的涎液!”徐老三指着那道湿漉漉的痕迹,伸手拉扯着鲁深的衣袍,“鲁专勾你可记得,那巨兽张口咆哮,口中粮食如雨而下,涎液也四处飞溅,简直如同泼水一样。”
  巨兽咆哮时,鲁深已经吓得掉下窗去,何曾见到后面的场景?但徐老三既如此说,鲁深哪会否认?只当自己亲眼见了,连连点头。
  开封府的人马查完之后,徐老三等多名庾吏将剩余的粮食袋子理顺,又把散落在地面的粮食清扫成堆,粗略清点一番,约莫一万石。
  “其他仓里也整理一下,估计加起来也只有十多万石……那貔貅虽未将粮吃光,也仅剩十之一二了。”徐老三叹了口气。
  云济在仓内来回踱步,等粮食清扫完毕,才看到地面上铺着一层防潮的木板,木板下则是青石板砖。这仓廪新建只有五年多,但木板已经痕迹斑斑,隐隐有车辙印纵横交错,显然是搬运粮食留下的。
  他在仓廪中间的旋转楼梯边蹲下,此处地面上有一道淡淡的痕迹,划过一个半圆,在五六尺远的对面消失不见。
  “木板上怎么这么多印痕?你瞧那边,还有两个孔。”
  “瞎!”徐老三道,“云教授有所不知,按照咱延丰仓的规矩,每隔两个月,要将粮食拉出去晾晒。我们用推车来回搬动粮食,车辙印可不少。”
  云济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跟王旭道:“义父,貔貅夺粮之事甚大,家师也牵涉其中。儿子放心不下,先去家师府上看看。”
  “好!济儿你先去,有事尽管来开封府衙找我。”
  第十四章 万焰花烛
  沈括赶到垂拱殿的时候,知道自己还是来迟了一步。
  正月十六是休沐日,但垂拱殿内已经汇集了十多位重臣,两府的宰执更是悉数在座。御史中丞邓绾气势汹汹,将司农寺、常平司、仓草场、延丰仓从上到下骂了个遍。沈括来得晚,也没能逃过斥责。
  “敢问沈制诰,延丰仓存粮还剩几何?京师诸仓的存粮还剩几何?再过一个月,百姓吃什么?禁军吃什么?”
  沈括冷汗直流,沉声道:“延丰仓的粮食仅剩十之一二,确是下官失职。”
  “邓中丞,此事怪不得沈制诰。”枢密副使吴充站了出来,“皇城司有报,说是天降异兽,当众吞噬了延丰仓的存粮。”
  朝臣之中,沈括、邓绾都支持变法,是王安石的得力臂助,而吴充则政见相反。然而今日全然反了过来,邓绾声色俱厉地斥责沈括,吴充反倒为他开脱。殿中都是位高权重的老臣,早知其中有异,果然吴充将话题一转,放声道:“官家,依臣之见,此事的根子还在常平新法上!自推行新法以来,设了提举常平司来掌管籴粜食粮等要务,各种乱子就层出不穷……”
  他话未说完,就被王安石悍然打断:“吴枢副!百万存粮丢失,已是燃眉之急。此时该齐心戮力、共渡难关,还是就事论事的好。”
  “不厘清责任,如何就事论事?”吴充和王安石本是儿女亲家,在朝堂上却不是第一次针锋相对了,“王相公今日来得急,怕是没听到京城中的传闻吧?汴河上的运粮船都在闹事,个个在抱怨常平新法、市易法苛政害民。更有人说天降貔貅,就是常平新法招来的灾祸!”
  翰林学士吕惠卿辩驳道:“京中多有愚夫愚妇,哪里懂得天灾人祸?定是有人在背后挑弄舆情。”
  同任翰林学士吕公著越众而出,扬声道:“吕内翰此言差矣,民心所向才是执政之基。两年多前有旱魃降世的传闻,东京城中人心惶惶,都说新法触怒了神明,天将降大旱于世。王相公命开封府查禁流言,肃清蜚语,可如今大旱已有两年,安能说当时的传闻没有道理?”
  王安石摇头道:“大旱是阳盈过盛所致,愚民无知,才以为是天怒。”
  吴充嗤笑一声:“王相公又要说甚‘天变不足畏’了吗?”
  王安石勃然色变:“某何曾亲口说过‘天变不足畏’?以天灾横祸来抨击政事,就是尔等的高见?”
  “‘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王相公修纂《周礼义》,只尊《周礼》是圣人书,戴圣的《礼记》必是不看在眼里了。”
  “张口闭口‘国家将亡’,吴枢副是何居心?”
  眼见得众臣唇枪舌剑争执不休,赵顼只觉身心俱疲。那头盗走百万存粮的巨兽虽已离开延丰仓,却投下了更大的阴影,将整座垂拱殿笼罩其中。
  云济踏入沈府时,沈括还未回家。
  他和狄依依被管事请进了客堂,恰逢沈括的夫人张氏正在待客。客人是两位女眷,一位四十来岁年纪,身穿墨绿裙裾,衣着庄重而不失典雅,身前案几上放着个匣子,装的都是妇人所用的胭脂水粉;另一位二十多岁,和张氏年纪相仿,身上衣服也是彩缎丝绸制成,纤秾合度,甚是华贵。
  这年轻妇人怀抱一只猫儿,大脸,长毛,浑身雪白。猫儿穿一身娇俏可爱的淡粉色牡丹花纹小短衣,慵懒地卧在妇人怀里,竟比昨日陪在赵官家身边的妃嫔更显雍容贵气。
  见云济和狄依依盯着自己怀里的猫儿看,那年轻妇人款款一笑:“好看吗?”狄依依两眼冒光,连连点头,犹如登徒子一般,恨不得上手摸一把。除了喝酒的时候,云济还没见过她这副表情。
  张氏忍不住笑出声来:“知白,这小娘子是谁啊?生得天仙一般的相貌,我一个妇道人家看了都怜惜得很哩!你老师还一直催我给你端详个好娘子,这些日子师娘可真是白操心了。娶了这样可人的小娘子,就是仙女下凡都不带看一眼的!”
  狄依依窘迫道:“师娘,我可不是他的娘子!”
  “没事没事,师娘都叫了,现在不是,以后总归是的!”
  狄依依顿时傻眼,连连摇头:“师……沈夫人误会了,我是欠了这浑人一笔赌债,不得不替他干些苦力活。”
  “快来坐,快来坐,姑娘家干什么苦力活?”张氏年纪比狄依依大不了多少,又是个以貌取人的性子,见了她就喜欢得不得了,把她拉到身边坐下,介绍道,“这位是刘大娘子,提举常平司刘煜公的夫人,她自制的脂粉,寻常人家抢都抢不到。这位是刘二娘子,延丰仓仓监刘轶的夫人。她家养了好些猫儿狗儿,都不是凡种,尤以这只狮猫最是名贵,名唤‘雪夫人’,多少名门闺秀都羡慕得很呢!”
  狄依依看着那慵懒高贵的白色狮猫,也极是喜欢:“雪夫人?模样儿好,名字更好!我之前随爹爹混迹行伍,也曾养过几只猫儿和细犬,都是擅长捕猎的良种。后来到了京师才发现,那些名门闺秀都将猫儿狗儿当娃养!她们养的狗儿不会看家,猫儿不懂捕鼠,我本是不屑一顾的。今日见了雪夫人,才觉得自己想岔了,有这等品貌,捕不捕鼠算得了什么?”
  “说得是,刘二娘子家的猫儿品相都是最好的,我本想备好礼,去聘一只回来,没想到你竟亲自送来了,真是过意不去。”
  狄依依听得咂舌,时人爱猫,她是知道的,文人更是将猫儿爱称为“狸奴”“衔蝉”。只没想到,领养猫崽还得准备一份“聘礼”,上门“礼聘”回来。
  “刘二娘子是要将雪夫人送给沈夫人吗?”
  “哪里话?雪夫人是刘二娘子的命根子,我怎会横刀夺爱?”张氏说着,让丫环拿过一只竹篮放在桌上,满脸慈爱地揭开竹篮盖子,里面顿时传来猫崽儿细细柔柔的叫声。
  狄依依急忙凑过去看,那篮子里铺了一层绣花小褥,上面趴着两只半大猫儿,都不足半尺长短。
  “它俩都是‘雪夫人’生的。”张氏解释道,“瞧这只猫儿,肚皮和爪子是白色,背上是黑色,这花色唤作‘乌云盖雪’;还有这只,浑身漆黑,只有四只小爪子是白的,唤作‘踏雪寻梅’。”
  两只猫儿憨态可掬,叫声软软糯糯,狄依依看得心都要化了。
  张氏见她喜欢,抚着她的肩头道:“喜欢哪一只,我借花献佛,转送于你吧!”
  “怎敢让沈夫人割爱?”狄依依受宠若惊,连连摇头,“我爹爹军中也有猫儿,只是没这般好看,捉老鼠倒是一把好手!”
  “有甚割爱不割爱的?猫儿就该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若去捕鼠,便落了下乘。”张氏显然认为捕鼠是苦力活,捕鼠猫是下等猫。
  刘二娘子笑道:“别看这两只狸奴长得娇俏,它们的母亲雪夫人也养尊处优,但它们的父亲可是威风凛凛的黑将军。等它们长大了,别说老鼠,只怕满街的狗都怕它们!”
  “黑将军?”云济神色一动,“小生曾在延丰仓衙署后院见过一只黑猫,就名黑将军。庾吏说它乃是延丰仓一霸,听到它的叫声,连街上的狗群都会夹尾而逃。”
  “还有这么威风的猫儿?”狄依依双眸发亮。
  “那便是我家的猫儿。我家养过好多猫儿狗儿,黑将军一来,一只只都俯首帖耳,乖得不得了。黑将军穿一身战甲时,才最是威风。”刘二娘子一脸得意,显然颇以黑将军为傲。
  “战甲?猫儿还有战甲?”
  “雪夫人有这一身抹胸和褙子,黑将军怎么就不能有鳞甲?”刘二娘子卖弄道,“奴家平日里就爱逗弄这些猫儿狗儿,为它们做衣服穿。东京城街上卖猫狗衣服的小经济,都是从奴家这里学的衣服样儿。奴家为黑将军做的鳞甲,乃是以两尺长的大鲤鱼背鳞穿制而成,唤作‘龙鳞甲’。黑将军披挂了鳞甲,比老虎还威风。”
  谈笑间,到了午后,沈括终于回来。
  “夫人早上可还顺心?”还没有步入客堂,沈括先跟丫环打问张氏心情如何。云济听见外面说话声,急忙起身去迎。却见沈括愁眉紧锁,手中的玉笏都拿倒了。
  “老师,貔貅夺粮的事情,官家可有吩咐?”
  “当然有吩咐。”沈括顾不上跟云济细说,先敷衍他一句,快步来到张氏身边,嘘寒问暖一通,“夫人,昨夜你回来得晚,我又宿在延丰仓,你睡得可好?给你熬的助眠汤可曾用过了?”
  张氏埋怨道:“半晚上到处放爆竹,能睡好吗?知白问你什么事,什么貔貅夺粮?”
  沈括急忙将天明时分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听得三位夫人错愕异常。他又叹气道:“多亏知白的提醒,我才想起要尽快进宫面圣,跟官家当面请罪。到垂拱殿的时候,那里已经吵成一团。吴冲卿等人一个劲地编排新法的不是,官家虽不认同他的话,还是降下一道旨意,限我十五日之内,寻到供给七十万石存粮的法子。”
  “什么?”张氏顿时急了,“十五日?这不是有意为难你吗?延丰仓一下丢了上百万石,其他仓储也都在年前陆续放过粮了,哪里还调得粮来?这等无米之炊如何做得?”
  “夫人莫要胡说!”沈括倒吸一口凉气,向两位刘家的娘子瞥了一眼,连连给张氏使眼色。有些话不宜在外人面前吐露,否则一传二,二传三,难免有人添油加醋,传得面目全非,甚至变成大逆不道之言语。
  云济也道:“师娘少安毋躁。延丰仓存粮丢失,整个东京城危在旦夕,官家这等心急,也情有可原。十五日这个期限,绝不单单是限定给老师的,东府的相公和参政们,只怕比老师还要着急呢!”
  “说得有理!”沈括点头道,“知白,你也帮为师想想办法。”
  云济苦笑:“办法岂是一时半会就能想出来的?”
  师徒俩相对无言,默然半晌,云济起身告辞。张氏急忙留客,云济道:“多谢师娘好意,我们昨日一夜未睡,实在难抵困倦,且先回去补眠。对了,老师……你可有石蜡?”
  “当然,为师还自己造了许多呢!还好托人弄来不少石油。”沈括脸上露出一丝得意。
  云济道:“老师既有,能否给我拿几支?”
  “这还不简单?跟我来!”沈括将云济带到书房,给他两根石蜡和一方墨锭,“这石蜡和寻常白蜡不同,是石油制成,比寻常灯烛亮五倍不止,只是烟大了些。石油是为师取的名字,就是曾跟你说过的在延州发现的火油。为师用石油研制出不少东西,这块墨名为‘延川石液’,便是以秘法炼制石油而成,若有兴致,不妨拿回去试试。”
  “敢问老师,这石蜡在市面上买得到吗?”
  “街上倒也有小经济会卖这东西,只不过他们造的石蜡品质低劣,烟气浓得呛人。而且容易烧熔成蜡水滴落,烧一会儿就流下一大坨蜡水,浓浓的跟墨汁儿一般,倒是跟延川石液的炼法有相通之处。”
  听到这番话,云济想起延丰仓仓廪外的黑色墨迹,了然地点了点头。
  云济谢过沈括,拿着石蜡和墨锭回了家。
  老仆已经做好饭菜,他囫囵吃了一顿,还没等老仆收拾完碗筷,他已趴在桌上睡着了。狄依依将云济搀回卧房,替他盖了被子,正准备离开,忽然发现床榻边的书架上,竟放着几只酒坛。
  原来云济为请狄氏兄妹在家过年,早早备了不少酒肉。但狄依依向来嗜酒贪杯,他怕她喝多了伤身,就将几瓶酒藏了起来。
  狄依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眸子一转:“看我将你这酒给喝光,你藏着空酒坛玩吧!”
  她打开一只酒坛,不一会工夫便喝得一滴不剩,将空酒坛原样封好,重新放回原位。正准备悄悄离开,看着另外两只酒坛,腹中馋虫又搅弄起脏腑来。她转念道:“反正他不知道,不如……再喝一坛?”
  云济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再睁眼时,四周已是漆黑一片。柔和的月光透过轩窗流淌进屋内,将床榻浸泡在一片清冷干净的梦境里。
  “好酒!”
  只听得一声娇憨的梦呓,云济愕然回头,却见狄依依趴在床尾,将他的一只脚当作酒坛抱在怀里,睡得正迷糊。真正的酒坛却早已滴酒不剩,敞着瓶口躺在地上。
  意识到自己竟和女子同床而眠,云济顿时汗毛倒竖。他坐起身来,挣扎着将狄依依的胳臂抖落在一边,连滚带爬扑下床去。
  忽听“嘭”的一声,门被一推而开。一个人影裹着寒风闯了进来,扯着嗓子便喊:“云教授,请你帮帮忙!开封府……”
  这人话未说完,被狄依依迷迷糊糊打断:“谁啊!大晚上不睡觉,扰人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