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35节
作者: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10      字数:5857
  “依依?”对方的声音比她还响亮,“你你你……怎么睡在这里?”
  狄依依揉着眼睛醒来,在暗淡的月光下,看见一张大脸凑在身前,正是狄钟。“你管我睡在哪儿?”狄依依口比心快。她说完才觉不对,左右环顾,依稀认出这是云济的房间,顿时一阵发慌。黑暗中,无人瞧出她面色有异,她索性若无其事地反问狄钟道:“你这两天怎么又不见人?是不是逛青楼去了?”
  “胡说八道!我狄钟岂是整日流连青楼的人?我一连多日辛苦操劳,还不是为了云教授交代的事?”狄钟一副受了冤枉的样子。
  云济爬至门口,只觉四肢酸软,惊魂未定地道:“狄兄,你说的可是雪柳的事?当时你自告奋勇,要去查探来着。”
  “对!云教授,胡家大祸临头,怎么还能寻到雪柳头上呢?她被胡安国倒卖给高士毅,又被高士毅退回给胡安国,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件货物。怎么开封府的人查来查去,还查到她头上来了呢?”
  云、狄二人面面相觑——那灯山是灯笼黄所造,雪柳被胡安国关在一个破落的小作坊里,根本碰不到灯山,也接触不到郭闻志,灯魁案怎会牵连到她身上?
  狄钟满脸苦笑,将发生的事一一道来。约莫是酉时刚过,一帮开封府的衙差欺上门来,说是胡安国犯的事大,不仅牵连三族,就连家里的猫儿狗儿,也不容放过。雪柳是胡家的姬妾,给胡安国生了儿子,当然逃不了干系。
  云济心中念头一转,看破了其中端倪:“我明白了,情之一字,果然害人不浅。没想到多年夫妻,大难临头时都还钩心斗角。”
  “什么害人不浅?”狄钟一脸莫名其妙。
  云济没顾上回答,又问道:“雪柳母子呢?被开封府的人带走了吗?”
  “那倒没有,我亮明了身份,说雪柳是胡安国送给我的姬妾,不让他们拿人。领头的衙差拿不定主意,就派人在外面守着,自己回去叫主事的去了。”
  狄依依瞪大了眼睛:“亮明身份?还说雪柳是你的姬妾?六哥,你一个衙内有什么身份?信不信爹爹知道了,赏一顿军棍给你吃?”
  “救人如救火,事急从权嘛!我这不是来搬救兵了吗?”
  “救兵?”狄依依连连摇头,“这时候担心起军棍了?我可不会替你求情。”
  “我何时指望过你?”狄钟对她不屑一顾,目光灼灼地看着云济。
  狄依依只觉胸口一堵:“救兵……你是说他?”
  “狄兄,咱们快走!雪柳姑娘刚生产不久,身子虚弱,大牢里的滋味,她可消受不得,孩子就更不能受这等苦了!”狄钟说得凄惨无比。
  云济毫不推辞,干净利落地穿好了衣袍。狄钟大喜过望,连连催促他二人出门,带着他们快步奔向雪柳所住的那条街巷。
  狄依依神色疑惑,一边走一边轻声问云济:“怎么回事?为何几天不见,六哥这么热心肠了?那女人毁了容貌,生了孩子,居然还为她奔波忙碌,难道是眼瞎了?”
  云济摇摇头:“狄兄是性情中人,并不因她身份低贱而心怀鄙视,也不因她容貌受损就敬而远之,这才是真正的怜香惜玉。”
  两人说话声并不小,走在前面的狄钟听见了,顿时如遇知音,激动得回头:“云教授果然深知我心!”
  “你分明就是鬼迷心窍!”狄依依啐了一声。
  几人穿过长长的窄巷,来到那座破落的小作坊门前。大门敞开着,里面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还夹杂着一个女子的凄声辩驳:“官人,奴家刚生完孩子,几个月不曾出门。主人家犯了事,没听说要牵连奴婢的啊!”
  “你恐怕不是简单的奴婢吧?生了主人家的孩子,怎么说也是有名分的姬妾了。听说你和胡家大娘子闹得很不愉快,被赶出家门后一直心怀不满,灯魁案说不定就是你指使人做的。案子虽还不曾调查清楚,但胡安国犯的事,胡家从上到下,一个都逃不了!”
  “官人明鉴,奴家根本不知道胡家灯山的事啊!这孩子也不姓胡,是陈留高家的子嗣,和当今高太后一脉同宗!”
  “少拿高太后吓唬人,你一个被退回来的婢女,还妄想攀附皇亲国戚?”
  云济等人快步走进屋内,见一个健壮仆妇抱着个婴孩,一边拍一边摇,好不容易让他止住啼哭。
  屋另一边,开封府来了六个人,领头的正是左军巡使王旭,在他面前的是个弱柳扶风的娉婷少妇,正是刚才说话的妇人。
  “好个美人儿!”狄依依心头暗赞一声。自从潜入高家探案起,她便对雪柳好奇不已,虽不曾谋面,却神交已久。这妇人刚生完孩子,腰肢已恢复了纤细,身着一件直领对襟的褙子,即便又裹了一身冬衣,也丝毫不掩那窈窕身段。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半边脸罩着黑色面纱,另一边却白如凝脂,鼻儿秀,眼儿媚,带几分凄苦愁容,美得让人怜惜。
  听见有人进门,王旭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云济,急忙招手唤他过来。
  云济将狄钟介绍给王旭,又指着雪柳道:“义父,雪柳姑娘前不久刚生了孩子,和灯魁案不可能有干系。胡家大娘子对她有极大偏见,说的话并不能当真。”
  “济儿说得是,我也觉得她与本案关系不大。”王旭对云济的话倒很是信服,转头对雪柳道,“既然济儿替你说话,你就留在此间,随时等候传唤。”
  “多谢官人,多谢这位公子。”雪柳甚是感激,急忙对王旭和云济道了个福。
  王旭又道:“你将面纱揭开了,本官也得认清楚了才是!”
  雪柳却满脸为难,屈身拜道:“小女子这边脸被烫伤了,形貌丑陋可怖。是以不敢揭下面纱,以免冒犯到官人,还请见谅。”
  王旭瞪大了眼:“冒犯到本官?你倒是揭开来看看,究竟是何等丑陋法,竟能冒犯到本官?”
  雪柳竟跪倒在地,泫然欲泣道:“雪柳这半张脸实在见不得人……还望官人垂怜!”
  狄依依是女儿家,见雪柳这般可怜模样,尤为感同身受,开口劝解道:“王巡使,何必非要看她的脸?男人都是以貌取人,看美人时是一种目光,看丑女时又是一种目光,比刀子还能刺痛人心!何必要强人所难呢?”
  狄依依这番话,颇不顾及王旭的面子,听得云济眉头直皱。王旭倒是浑不在意,反倒连连回眸打量,分明一副相儿媳的表情。王旭浸淫官场数十年,见惯了能说会道的男男女女,这种心直口快的脾气,反倒让他暗暗赞许。
  “多谢小娘子!”听狄依依帮她辩驳,雪柳满面感激。
  狄钟急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毫不客气地替狄依依应道:“何须道谢?怜香惜玉,理所当然!”
  王旭摇头道:“算了算了,是本官失礼。济儿,你再随我去一趟开封府衙。灯魁案和貔貅案都牵涉巨大,实在叫人焦头烂额。”
  “是。”云济点头应了一声,一行人又随着王旭离开破落作坊。
  半路上,狄依依询问道:“王巡使,你亲自来查雪柳,是受了胡家大娘子的怂恿?”
  这话说得不中听,王旭倒是并不介怀,面不改色地摇头:“你猜错啦!让我们来查她的并非胡大娘子。灯魁案将整个胡家都卷进去了,胡安国一子一女,子未成年,女未出嫁,都被拘在开封府狱里。这案子若真要严判,雪柳这个美姬所生的儿子,就是胡家唯一的香火了。胡大娘子一反常态,对她百般维护,说她早就被赶出家门,和胡家没有关系。”
  “竟是这样?”狄依依听得目瞪口呆。
  王旭理所当然道:“这有甚好奇怪?她是胡小娘的母亲,能教出那样通情达理的女儿,又怎会是个庸俗不堪的妒妇呢?她再怎么厌恶雪柳,在大难临头的时候,还是最先想着为胡家留个独苗。”
  “明知男人在外面藏女人,却还得千方百计替他保全,胡大娘子这也太委屈了。”狄依依颇不以为然,转念又问,“既然不是胡大娘子攀咬雪柳,那又是谁呢?”
  “说来也怪,硬将雪柳扯进来的,正是胡安国本人。”
  “胡安国?”这回不仅狄依依觉得莫名其妙,云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为何,胡安国昏了头吗?”
  王旭摇了摇头,也是满面茫然。
  几人说着话,转眼到了开封府衙,王旭命人将胡安国带来问话。
  原本富甲一方的巨商,如今成了阶下囚。见到云济,胡安国脸上涌起一股热切的期望。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狄依依先气呼呼地质问:“胡员外!为何要把雪柳牵扯进来?”
  胡安国面露尴尬:“狄九娘莫要生气,胡某这也是病急乱投医。如今胡某身陷囹圄,性命攸关,能想的办法都须想到。雪柳毕竟是从高家回来的,寿光侯是当今太后的堂兄,看在雪柳的脸面上,兴许能帮胡家一把。”
  “雪柳的脸面?无稽之谈!”狄依依摇头笑道:“胡员外,雪柳能有甚脸面,可以请动高士毅帮忙?她容貌一毁,高士毅连见都不想见她,还厚着脸皮将她退回给你,怎么可能……我明白了,你是把那孩子当作雪柳的脸面了吧?告诉你吧,那孩子根本不是高士毅的。那是高家二衙内做的好事,是高家的耻辱。这事儿不提还罢,寿光侯还只当作不知道,若当真提了,就是在打他的脸!”
  胡安国默然想了片刻,抬头道:“云教授,你们也知道,胡某曾派了人,跟踪你们到了陈留。所以高二衙内通奸父亲姬妾的事,胡某自然也清楚。但……雪柳毕竟不是寻常丫环,劳烦您给寿光侯带个信。就说寿光侯府发生的事,雪柳再想忘却,她那张被烫伤的脸,都会替她记住。请寿光侯看在雪柳的脸面上,帮胡家一把,他日胡某定会结草衔环相报!”
  云济面上不露声色,心头却闪过一丝疑虑。胡安国商海浮沉数十年,历经多少大风大浪,他在命悬一线的危急时刻,必会费尽心机求生,想其他办法都来不及,怎会有时间去做这样毫无意义的事?
  见云济不动神色,胡安国有些急切,抓住他的手晃了晃:“云教授,性命攸关,拜托了!”
  看着他殷切的眼神,云济虽觉其中有什么蹊跷,但还是不忍拒绝,点头答应了下来。
  自灯魁案发生后,开封府很快将相干嫌犯捉拿下狱。胡家大院被封,就连仆从和下人,也不许出宅门一步。
  在狄依依的催促下,第二日天一亮,云济跟王旭讨了个便利,进入胡家宅院探望。
  仅仅两日之隔,胡家已经光景大变。胡大娘子虽未被下狱,却被封禁在家宅里。往日俯首帖耳的下人,竟有一小半使唤不动了。云、狄二人寻到胡家大娘子时,她正在客堂六神无主地唉声叹气。
  胡家往日高朋满座,如今一出事,无人敢来探望。云、狄二人登门,胡家大娘子甚是感动,连连道谢。倒有一名身材高大的修行者坐在客座,此人身穿灰色法衣,脚踩泛白芒鞋,正是被逐出安济坊的邱远。
  “邱仙师?”
  “云居士!”邱远略略颔首。他身材高大,云济身量已算高,尚且比他低半个头。
  “邱仙师这几日一直在胡家吗?”
  “受胡居士所托,下愚这几日在宝地借宿,为他化解貔貅刑之祸。”
  “邱仙师,今日清晨时分,你可曾去过汴河边上?”
  邱远一怔,摇头道:“灯魁案案发之后,开封府便将胡家宅邸封了,下愚如何得出?”
  云济对自己的记忆从不曾有过丝毫怀疑,邱远显然是在说谎,原本在他心里萦绕的一些事,瞬间有了答案。
  “邱仙师,小生心中有一事不解。云某在陈留高家见过貔貅刑一事,终究不过是小人作祟罢了。胡员外也遭遇了貔貅刑,您是如何帮他化解的?”
  邱远正色道:“其实说来也不值一提,貔貅刑是上苍降罪于为富不仁者的刑罚,胡员外虽然大富大贵,却并非不仁之士。他平日里山珍海味吃得惯了,只要和百姓一般过一段贫苦日子,喝粗茶,吃淡饭,让上苍知道他与民同苦之心,貔貅刑自然能渐渐缓解。”
  “上苍?降罪?这是佛家还是道家的说辞?”
  “下愚修的是福道,佛经道藏无不涉及,只是心中唯信‘行百善,积百福’,方能得妙谛。”
  对他的话,云济一句都不信,但还是点了点头:“多谢邱仙师点拨。”
  云、狄二人正准备告辞,忽而听得有家丁来报:“主母!小娘子和小公子回来啦!”
  “当真?”胡家大娘子又惊又喜,迫不及待地奔出客堂,果然迎面见到被放回的胡惜雪和胡小胖。在大牢里待了两天时间,姐弟俩惊惧交加,见了母亲,泪水再也忍不住,母子三人抱头痛哭。
  云、狄二人不愿打扰他们团聚,悄然出了胡家宅院的大门。狄依依满脸欣喜:“还好惜雪没事,我正想着怎么搭救她呢!没想到开封府深明大义,看出他们姐弟俩跟此事没有半点关系。”
  云济摇头道:“深明大义?只怕并非如此。义父早就知道胡家姐弟无辜,也知道我和他们有旧交,但前两天绝口不提放人之事,这是为何?因为这案子上达天听,为表明重视,就连雪柳母子都险些被拿了去,胡家姐弟怎能轻易脱身?”
  “那他俩怎的又被放回来了?”
  “这案子远非义父所能做主,胡家姐弟被放回,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出力相助,而且相助之人位高权重,连孙大尹都不得不卖个面子。只不过孙大尹和义父不对付,这里面的关节,是不会告知义父的。”
  “看来胡安国能耐不小,暗中还有通天的关系,我真是白白替惜雪担心了。”
  “问题就在这里,他若当真有这样的本事,又怎会惶惶不可终日,还想求助于寿光侯,拜托我帮他传信呢?可见胡家姐弟得脱囹圄,并非胡安国的筹谋,而是别人主动替他办的。”
  “主动替他办的?谁会这么好心,向胡安国示好?”
  “一个身陷囹圄之人,能有甚价值,让别人向他示好?”
  “这……”狄依依聪慧过人,云济稍一点拨,她便茅塞顿开,“是了,不是示好,而是示威!”
  “不错!”云济分析道,“胡安国肚子里不知还藏着多少事,他现在被关在开封府的大牢里,倘若嘴不严,吐露出什么,只怕有人脸上会难看得很。所以……将他一双儿女捞出来,是要他守口如瓶。灯魁案只是死了郭闻志,死胡安国一人就能偿命,只要他不乱说话,自有人保全他的子女亲眷。否则便是覆巢之下无完卵,整个胡家断子绝孙。”
  狄依依蹙眉道:“这背后究竟是什么人呢?他要让胡安国守口如瓶的又是什么秘密?要不我们去找王巡使问一问?”
  “义父若知道,早就跟我直说了。幕后之人绝不会亲自出面,肯定七折八绕,让你摸不着头脑。”
  “那怎么办?还要去陈留高家,替胡安国送信吗?”
  “当然,既然胡安国将高家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咱们就看看,这根稻草会不会拉他一把。”云济话头一转,“此事我让鲁千手去办,咱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
  “查邱远。”
  “查他做什么?当务之急是救胡家脱离险境!”
  “灯魁案不比寻常凶杀案,那是通了天、惊了御驾的。就算高士毅去找高太后求情,最多也只是让此案不要牵连太广而已。若查不出真凶,他胡安国的脑袋岂能在肩膀上待住?其他法子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旁门左道,真正能够脱罪的办法,是找出真相,抓住真凶,并且证明和胡家无关。”
  狄依依疑惑道:“那为何要查邱远?”
  “此人身上疑点重重,他牵涉高家和胡家两宗貔貅刑案,显然有所图谋。”
  被他这么一点拨,狄依依也琢磨起来,忍不住问:“你是说……貔貅刑跟邱远有关。”
  “何止是有关,我怀疑他就是幕后祸首。”云济道,“就像高士毅的怪病是他儿子下的手一样,胡安国中了貔貅刑,肯定也是他亲近之人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