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36节
作者: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10      字数:5437
  “谁?”
  “我如何知道?胡安国肯定比我们清楚。”
  狄依依顿时瞪大了眼睛:“他比我们清楚?”
  “胡安国商贾出身,却挣下这么大的家业,若没有几分本事,早就被权贵吃干抹尽了。别看他一碰到事便求助于人,其实他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每个毛孔里都长着心眼儿!咱们去高家破解貔貅刑案的时候,他不是派人跟踪了吗?貔貅刑是怎么回事,他必然已经清楚。”
  “倒也是,以他的精明,还能找不出坑害他的人?”胡安国城府深沉,处事圆滑,狄依依向来不喜欢,不屑道,“不过他再怎么精明,印制《周礼义》的时候,还不是被我耍得团团乱转?”
  “那是因为再精明的人,也揣摩不准疯子的想法。”
  “三杯倒!你骂谁是疯子?”狄依依俏脸一摆,云济连忙噤声不语。狄依依从腰间拿出酒囊晃了晃,抱怨道,“惜雪家原是酒商,藏得无数好酒。本以为这次来探望胡家,胡大娘子会用好酒招待呢。”
  “胡家都摇摇欲坠了,你居然还惦记他们家的酒。”
  狄依依却丝毫没有不好意思,把话题又转了回来:“可是咱们现在十万火急的是灯魁案。就算邱远跟貔貅刑有关系,也不是当务之急吧?”
  云济摇了摇头:“在我看来,灯魁案也少不了跟他有关。”
  “为什么?”
  “昨天早上,咱们是在汴河上追到了灯笼黄,并在船上和河面上找到大量盐钞。当时我往汴河两岸看了一眼,曾见到邱远的背影,还跟你说过呢。”
  “你不会看错了吧?邱远这几日一直在胡家借宿。上元节夜里灯魁案一发,开封府就派人封了胡家大门,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邱远怎么会在汴河岸上?你记性是好,可眼睛未必好。当时岸上人那么多,离得远的人看着只有酒杯大小,你怎能一眼就认出那是邱远呢?”
  狄依依这句话问完,就见云济怔怔呆在那里。他伸出筷子夹着一颗豆子,却不夹回去。
  “你怎么了?”
  云济忽然惊醒,神情激动:“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你眼睛未必有记性那么好,当时岸上人多,又离得远,你未必看得清……”
  “不对不对,你刚才说的是‘岸上人那么多,离得远的人看着只有酒杯大小’。”
  “有什么不对吗?”狄依依一脸莫名其妙。
  “不是不对,是太对了!”云济满脸兴奋,“《列御寇》中有一篇文章,说孔子东游时,遇两小儿辩日。其中一小儿说:‘日初出大如车盖,及日中则如盘盂,此不为远者小而近者大乎?’这话很有道理。就像你方才所说,人离得远了,看着就和酒杯一样大。”
  “远者小而近者大……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狄依依不以为然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且不说它,当时邱远虽然隔得远,但我绝未看错。邱远身材高大,身披灰色法衣,身形很好辨认。”
  “那就是说……邱远说谎了?”
  “嗯。灯笼黄被抓起来也有一天了,咱们去开封府看看。”
  用过午饭后,两人来到开封府衙。王旭满脸疲惫,双眸中布满血丝,眼圈烟熏了一般,嘴角还起了个大燎泡。他见到云济,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云济开门见山:“义父,审过灯笼黄了吧,可曾问出些什么?”
  王旭一脸苦笑,原来灯笼黄被带回来之后,拒不承认是自己在胡家的灯山上做了手脚。他推说那五谷灯山都是徒弟们造的,他自己从头到尾没动过手,只在最后一日为胡安国当众演示过。跟灯笼黄学手艺的徒弟不少,都被王旭派人拘来盘问。几个徒弟都是一起做工,相互证明不曾动过手脚,倒是异口同声地指认一个名唤“灯芯儿”的戏子。
  灯芯儿是个男生女相的白净汉子,自幼在一个戏班里厮混。他学得一身造灯的手艺,和另一个名唤“皮影儿”的一起耍皮影为生。
  灯笼黄年过半百,名气越来越大,人也懒了起来,整日流连勾栏瓦舍。他自看了灯芯儿的皮影戏,就此迷上了灯芯儿,使了不知多少钱财,一门心思要跟灯芯儿亲近。
  按照黄家门徒的下流话,灯芯儿生来一副好皮囊,天生是做娈童的料。灯笼黄一门心思要把灯芯儿弄进被窝,才将自家祖传的造灯秘技露给了他。
  灯笼黄造灯的技艺是家传渊源,绝非灯芯儿这等野路子可比。这几年来得了灯笼黄的传授,灯芯儿的本事迅速精进,远超灯笼黄的门徒。前不久,门徒们费尽功夫,将胡家的灯山造成,灯笼黄献宝一般请了灯芯儿来看。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他是“灯火戏诸徒”。
  黄家众门徒对灯芯儿甚是厌恶,见灯笼黄为博蓝颜一笑,甚至要求他们将已经装好的“万焰花烛”拆下来给灯芯儿把玩。他们自是懒得理会,让灯芯儿自己去五谷灯山里去拆。
  灯芯儿对这座五谷灯山格外感兴趣,每个安置蜡烛的烛台都要亲自看过,对于里面专设的万焰花烛,更是爱不释手。
  了解了来龙去脉,狄依依道:“也就是说,那灯芯儿单独接触过那座五谷灯山,很有可能做了手脚?那你赶紧派人将他捉回来啊!”
  “不用捉了,他已经被皇城司押走了。”
  “皇城司?皇城司竟公然跟开封府抢人?”
  王旭摇头道:“昨日我们也想抓灯芯儿,没想到他和拐卖王家小衙内的那个驼子,就在同一个戏班里。皇城司捉了那驼子后追问同党,戏班里的其他人自然不能放过。”
  “他竟然还牵扯在小衙内拐卖案中?”云、狄二人对视一眼,震惊不已。
  审问过灯笼黄之后,王旭查了灯芯儿的老底,发现他所在的戏班,就在大相国寺南侧短巷的瓦舍里,正是上次搜查的云机园。
  云机园戏班现有五人,班主是个玩木偶的中年汉子,约莫四十来岁,擅做各种机关,唤作“鬼手儿”;班主有个儿子,生来五短身材,十多岁还只有七八岁孩童高矮,也学了一手木偶戏,唤作“木娃儿”;有个变戏法的驼子,在象灯小屋拐了小衙内,唤作“丑驼儿”;玩皮影的惫懒汉子,唤作“皮影儿”;还有就是“灯芯儿”,耍得一手好灯,皮影戏也好,木偶戏也罢,都需要他来帮忙。
  上次在云机园的时候,只抓住了三人,班主鬼手儿和他儿子木娃儿不知是不是得了风声,已经逃得不知去向。
  狄依依拍着腰间的酒囊道:“看来这戏班子虽小,还都是能人呢!以他们的本事,在勾栏瓦舍也能轻易挣来钱,为何要顶风作案,而且拐的还是资政殿学士家的小衙内?这不是寻死吗?”
  云济倒是不以为意。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很多人有堂堂正正的本事,却总爱走歪门邪道的路子,算不上匪夷所思。
  “不过……”王旭道,“说来倒还有件趣事。我们去查那云机园的时候,曾跟附近的人打听过。这戏班子两年前原是六个人,还有个唤作‘巧舌儿’的,能模仿飞禽走兽的叫声,能学人说话的腔调,不仅口技十分了得,还擅长用锣鼓器械制造各种声音,模拟风声、雨声、雷声……学什么像什么。”
  “那当真是厉害!不过这巧舌儿既然已不在戏班子里,小衙内的案子应该和他无关吧?”
  王旭点了点头:“我打听过,两年前这巧舌儿在延丰仓寻了个差事,去当晒谷子的庾吏了。”
  云济打断他道:“难道是徐老三?”
  “什么徐老三?”
  云济将徐老三一人战群犬的奇事道出:“……当真是惟妙惟肖,怕不正是原来那个巧舌儿?”
  “这我倒没有细查。”王旭也甚是惊奇,口技能到如此出神入化的程度,绝非一般人能够做到。
  云济转过话头道:“皇城司有查出来什么吗?”
  “皇城司乃是天子近卫,监察百官,探查民情。从来只有皇城司找开封府探查实情,还从没有开封府找皇城司瞎打听的!”
  见他一脸苦笑,云济顿时明白过来。皇城司掌宫城出入之禁令,是天子耳目、皇家密探。即便为了探案,找皇城司问东问西,也是犯忌讳的。
  狄依依脱口而出:“这是什么话?皇城司有什么好怕的,难道涉及他们,这案子就不办了吗?”
  王旭面上闪过一丝惭愧神色:“狄九娘说得是,王某这便亲自去一趟。”
  云济伸手阻拦:“义父稍候,小侄想跟灯笼黄询问两件事情。”
  王旭当即着人将灯笼黄叫了出来。灯笼黄身材略有发福,年纪不到半百,额头上皱纹却已极深,满脸惶恐和憔悴。
  见到王旭,灯笼黄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地:“船上尸首的事,小人实在不知情啊!小人连只鸡都不敢杀,怎么敢杀人呢?”
  云济问道:“昨日你在汴河里被抓,说是被人给打晕放到船上的?”
  “没错!小人所说句句是实啊!”
  “打晕你的是谁?”
  “也许……是个乞丐。”
  “也许?”
  “小人没看清楚那厮的相貌。昨日天还没亮,就有人敲门。几个徒弟睡得跟死猪一样,小人无人使唤,只好自己去开。没想到是一个乞丐上门乞讨,开口竟要五十贯钱。小人只当他是个疯子,想将他推出门外,回去继续睡觉。谁知那厮伸腿将小人绊倒,小人只觉后脑一痛,顿时人事不省。再醒来时已经在那艘船上,旁边躺着一具无头尸体。小人被吓得魂飞魄散,根本不敢在船上待,这才不顾寒冷跳入水中,想要往岸上爬。”
  云济问:“乞丐的相貌未看清,身材总看到了吧,是不是个子很高?”
  灯笼黄连连点头:“不错,高得很,跟您差不多!”
  “跟我差不多?”云济不由愕然。
  邱远身材高大,异于常人,比他还高出半个头,按照灯笼黄所说,那便不是邱远。
  在高家破貔貅刑案的时候,高家父子曾提到一个乞丐,别号“贼乞儿”。郭闻志送墨玉貔貅给胡安国,也是受了一个乞丐的蛊惑。他们说的那个乞丐,应是同一个人。只是……
  云济喃喃自语道:“邱远和那乞丐,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几件事都有他们在其中搅和,只是邱远在明面上,那个不曾谋面的乞丐在暗地里。若是这两人有关联,整个案子便能一举贯通了。”
  狄依依兴奋道:“他们若是一伙的,肯定还会联系。咱们只需盯着邱远,守株待兔,自然能抓到那贼乞儿。”
  王旭拍着胸脯道:“我安排人去办。”
  “还有一事。”云济盯着灯笼黄问道,“你们所说的万焰花烛是什么物事?”
  灯笼黄点头哈腰道:“回官人,那是小人去年鼓捣出来的小玩意,是一种羊角灯,不过结构特殊,能将万道焰火的光凝成一道,配上特制的石蜡,发出的灯光尤为夺目。”
  “这万焰花烛么,胡家那座五谷灯山里就有,我让人拆下来了。”王旭派人将万焰花烛拿了过来。这灯盏并不大,烛台是一面半球形铜碗,碗底光滑如镜,底部穿出一根细长钢针,外罩一层透光的羊角灯罩。
  灯笼黄解释道:“这针是用来穿石蜡的,万焰花烛有专用的石蜡,小人藏在自家地窖里。”
  “来人,把搜来的石蜡装上。”王旭招了招手,有衙役拿来一根粗短的石蜡,插在万焰花烛的烛台钢针上。
  随后,又一名衙役掏出火折子,将石蜡点着。灯芯冒出细长明亮的火焰,竟如烟火盛放,火光被光滑如镜的球形铜碗聚拢,生出一道光柱,直直射出数丈远,在墙壁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
  云济伸手将灯罩罩在铜碗上,墙壁上便映出一个“谷”字。
  原来那羊角灯罩上,写着一个漆黑如墨的“谷”字。万焰花烛的光柱被这个字遮挡,才在墙上留下“谷”字暗影。云济顿时忆起,上元节那日,胡家的灯山摆在宣德门下时,突然光芒大放,投射出四道光柱,在城楼的墙壁上映出“五谷丰登”四字,十分惹人注目,想必正是这万焰花烛的功劳。
  “原来如此,你这万焰花烛,是将一面铜镜做成碗形,因而能聚拢火光。这并非寻常石蜡吧?竟能在白日里投射光柱,家师也曾造出一些石蜡,比寻常白蜡明亮许多,但也没这般光亮。”
  云济问的乃是黄家制造灯盏的秘法,这本是灯笼黄的看家绝技,对徒弟们尚且藏私,但此时性命攸关,灯笼黄不敢有丝毫隐瞒:“这确实不是普通石蜡,而是在石蜡之中,填充了一些制作烟花的特殊火药。经过黄家两代人不断摸索,才造出这样几根。不过这种石蜡比烟火还贵,而且只能烧一盏茶的时间。”
  “足够了。”云济点点头。
  “什么足够了?”狄依依问道。
  “很多彩戏幻术,都是光的把戏。这万焰花烛确实是个宝贝,毕竟要在众人面前耍彩戏,根本用不了一盏茶的时间。”云济展颜一笑,“我心中还有两个疑团,咱们先去找灯芯儿问问。”
  第十五章 犯案元凶
  童贯在上元节灯会时好生露了一把脸,赵顼对他颇有好感。勾当皇城司公事的大貂珰石得一立马表露出亲近,提他当皇城司干当官。
  对于云济这位“救急教授”,童贯也甚是心服。灯芯儿等一众人犯是皇城司的另一名干当官拿走的,但童贯身上有协助开封府查探灯魁案的差事,当云济和王旭联袂来访时,童贯立马应承下来,带他们去寻灯芯儿等一帮人。
  皇城司名义上并无常设的牢狱,只有一处用于临时关押人犯的牢房,真正审案还是要移交开封府或大理寺。
  但见到被关押起来的丑驼儿等人时,众人不由得都愣了。
  这三人显然受过严刑。丑驼儿瘫软在地上,嘴角还留着干涸的血迹,只一个劲儿叫着:“冤枉,冤枉啊!”旁边另有两人抱在一起,一个肤白如玉,男生女相,一个相貌猥琐,一脸胡茬。两人目光呆滞,手足浮肿,口中含着白沫,衣服上沾满秽物,明显是控制不住屎尿弄脏了衣裤,一股恶臭迎面而来。皇城司的逻卒大声呼唤,这两人竟是痴傻了一般,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怎么回事?”童贯看出不对,让人打开牢门,将这三人拖出来,并召大夫查看。大夫好生检查了一番,道:“不中用啦,驼子伤了脊椎,下身瘫了。至于这两人……他们受了拷打,又不知吃了什么,已经傻了。”
  “来人!他们吃了什么?”童贯招来看守人犯的逻卒,厉声喝问。
  “没……他们没吃什么啊,就昨日吃剩的冷馒头,丢了三个给他们。”
  “馒头?什么馅儿的,还有吗?”
  那逻卒连连摇头:“就是街上买来的白菜馒头,绝无半点问题!那都是我们吃剩下的,被他们吃了个精光。”
  童贯心有不甘,但灯芯儿和皮影儿已经痴呆,丑驼儿只会叫冤,什么也问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