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37节
作者: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10      字数:6139
  “只怕早在被抓之前,他们已经中了毒。”云济问道,“你们先前盘问时,可曾问出什么来?”
  “这丑驼儿领子上有王资政家小衙内扎的彩线,根本无从抵赖。但他嘴硬得很,拒不承认拐带了小衙内。至于灯芯儿和皮影儿,上元节夜里不知去了哪里厮混,一直没有回戏班。我们往戏班的瓦舍那里派了人,昨天午时左右,他们醉醺醺地回到瓦舍,来了个自投罗网。”
  “他们平日都住在那瓦舍小院里?”
  “嗯,戏班子虽然出去跑活,但还是在那小院常住。对了,灯芯儿时不时会去羊角灯短巷留宿一晚。”
  “这两人可曾说过其他事?”
  “倒也没有,被我们抓住的时候,这两人明显惊慌失措,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可问到拐卖小衙内的事,他们又说全然不知。挨了一顿痛打,还是不肯老实交代。”
  线索到了这里,已然全部断绝。云济眉头紧皱,只觉自己好不容易拨开了迷雾,依稀看见了亮光,却又被遮住了眼睛。
  从皇城司牢房出来,狄依依一脸失望:“现在可怎么办?线索又断了!”
  云济若有所思:“倒也不是毫无所获,灯芯儿和皮影儿在被抓的时候惊慌失措,显然有案子在身。”
  “怎么说?灯魁案是他们做的?”
  云济摇头:“不,灯魁案不一定和他们有关系。不过延丰仓的案子,却必定是他们所为。”
  “延丰仓的案子?你是说貔貅夺粮的怪事?跟他们有什么干系?”
  “现在只差一步,就能捉住那只从天而降的巨兽貔貅了。”
  “故作神秘!”见他言语含糊,狄依依哼了一声,便暗暗咬牙,心下宽慰自己:莫急莫急,他就这个性子,老把想法憋在心里。“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要破案子,还是得仰仗他。为帅者调兵遣将,最忌操之过急,只要能人尽其用,大可放手让他施展。
  云济见她胸口缓缓起伏,似在吐纳练气,催促道:“走。”
  “走?去哪儿?”
  “我们去布下天罗地网,捉拿那只犯案凶兽!”
  从皇城司出来,已近黄昏。狄依依以为云济要带她去司天监,去寻一些捉拿凶兽的法器。谁知云济带她到了沈括家,在沈家吃了一顿晚饭。
  沈括肩负寻粮压力,这两日接连拜访数十家豪门大户,劝他们借粮给常平司,和东京城的百姓共度时艰。然而他踩遍东京城最尊贵的数十道门槛,却碰了数不清的软钉子,一户户钟鸣鼎食之家,拿出的粮食比不拿还要羞辱人。沈括只觉自己像个乞者,还得看这帮人的眼色,仿佛在等他们施舍一般。
  然而满腔的羞愤,在回家的中途烟消云散——因为他碰到了一群真正的乞者。
  街上不知何时多了不少乞户,不论老少,均是衣着破烂,面黄肌瘦。有两个七八岁的小乞儿,见沈括衣衫华贵,伸出生满冻疮的小手,围到他身前,怯生生也不说话,只巴巴地望着他。
  沈括不由面露尴尬,他本没有随身带钱的习惯,而身边随从刚刚被打发出去,竟一时拿不出钱来。他还没说话,便有个十二三岁的精瘦少年,瘸着腿匆匆赶来,向他连连致歉,将两名小乞儿拉了就走。
  沈括神色一动,鬼使神差般跟在他们身后,只听瘸腿少年对两名乞儿道:“刚才那人虽穿便服,但脚踏的是官靴,团头早就嘱咐,‘乞钱莫乞官人钱,讨粮莫讨贵族粮’,钱越多越吝啬,官越大心越狠。顺他气时还好,碰到气不顺时,乞不得钱是小事,治得你丢了小命都是等闲!”
  从去岁年底到现在,短短一个月,城中乞丐已然倍增,那两名拦住沈括的孩子,显然还是此中新手,多半是这个月陡然沦落成了乞丐。
  “枉我当官这许多年。早知乞行有这等规矩,我还眼巴巴跑去那些达官贵胄家借粮作甚?”眼下沈括说起此事,师徒两人均是感慨良多。
  狄依依觉得他们矫情,若放在平日,早就大肆点评一番了,不过她正喝着沈括珍藏的美酒,不宜直言挤对。饭后,云济找沈括夫妇谈话,狄依依逗弄着张氏新聘的两只狸奴,时不时偷偷看云济一眼。不知他说了些什么,逗得张氏连连发笑。
  就连摊上大事的沈括,也一改愁眉苦脸。
  云济拜别了沈括夫妇,和狄依依径直回了家,当夜好生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天一亮,云济就催着她出门,说要去捉凶兽。
  “这是延丰仓仓监刘轶的宅邸吧?你不是说要捉那只犯案的凶兽吗,我们来这里做什么?”狄依依跟门子打听了这户人家的来头,眼睛一亮,“难道凶兽竟潜藏在这里?咱们快进去。”
  “急什么?你有本事捉凶兽吗?得等能捉凶兽的天师到了才行!”
  “天师?你何时请了天师?”
  “天师还真是说到便到!”云济指向狄依依身后,“师娘,您来得真及时。”
  狄依依转身一看,沈括夫人张氏领着一名养娘,款款来到刘家门前。张氏斥责云济道:“你这孩子,怎能让人家姑娘陪你候在门外受冷?咱们快快进去!”
  云济连连叫冤,狄依依却是心中惊奇:沈制诰学究天人,却十分畏惧他这位夫人,难不成她真是神通广大的天师?三杯倒昨日去沈家吃饭,是去请她来捉妖的?他倒惯会虚张声势,想必又有什么妙想奇思,憋在心里不说,却来跟我卖关子。
  在狄依依浮想联翩时,张氏敲响了刘家的门。她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刘家的门子立马去通报主人,一名家丁将他们领进客堂,刘二娘子急忙出来相迎:“今儿一大早就听见喜鹊叫,我心里正在嘀咕有什么喜事,姐姐你就登门啦!”
  “就你嘴甜!”张氏在刘二娘子面前,甚是从容矜持,“我来也没什么事,就是狄九娘想要聘请你家的黑将军,做一回送子观音,给她家的狸奴配种,生两只威风凛凛的猫崽儿。”
  张氏说得并不复杂,可狄依依听得一脸发蒙——她家养的猫儿还在秦凤路军营呢,而且都是公猫,啥时候要请黑将军去配种了?
  刘二娘子咯咯笑了起来,丝毫不觉意外:“早说呀,黑将军虽然威风,却是最不听话的猫儿。若提前吩咐还好,我一定早早将它找回来;若临时来寻,可不一定找得到它呢!快请跟我来。”
  刘家的宅邸和沈括家相邻,占地并不大,位置却是极佳。刘二娘子带着张氏等人穿过回廊,从刘宅的后门出去。隔了一条小巷,有一户小院,上面挂着个牌子,写着两个隽永俊秀的隶字:狸园。
  刘二娘子招了招手,带着几人推门而入。
  狄依依一进门,顿时瞪大了眼睛。
  原来这狸园里搭建了诸多精巧木架,十多只猫儿攀上爬下,正在木架间玩闹嬉戏。白色的狮猫、灰色的狸猫、黑白的花猫……各种花色应有尽有。好多猫儿都穿着精心缝制的小衣服,架子上摆放着火盆,正烧着上好的煤,为猫儿们取暖。有两个仆从正在收拾猫舍,照顾得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还要精细。
  猫儿们见有人进来,有的浑不在意,只顾自己玩闹;有的瞥了一眼,继续懒洋洋趴在火炉旁打盹儿。唯独角落里趴着的四只狗儿,顿时撒欢奔了过来,围在刘二娘子脚边,一个劲地叫着。
  狄依依看得眼花缭乱,喃喃说道:“好家伙,穿的是上好的锦衣,吃的是新鲜的鱼子,喝的是温热的鲜奶……这猫儿狗儿活得也太舒坦了,如果还有喝不完的美酒,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
  “哪里哪里,为了供养这些小祖宗,奴家全家都得省吃俭用呢!”刘二娘子连连摆手,“可惜了,黑将军也不知去了何处。不瞒你们说,我这里养着二十多只猫儿,黑将军最是神出鬼没,有时候连我也不知它去了哪里。”
  云济眉头微皱:“黑将军在延丰仓无人不知,可此处距离延丰仓有十里路,它会跑那么远吗?”
  刘二娘子想了想道:“两年前,延丰仓闹鼠患,外子将黑将军带去除鼠,黑将军曾在那边待了半年。后来外子又将它带回来,但它自己还会偶尔溜出去,或者随着外子去那边待一段日子。”
  “上元节那天呢?”
  “上元节……”刘二娘子一愣,摇头道,“奴家这儿养着几十只狸奴,怎记得每一只的行踪?”
  张氏和狄依依均是一脸古怪地看着云济,难道这几日查案子查得魔怔了,居然盘问起一只猫的行踪来。云济打个哈哈敷衍过去,招呼了狄依依,去逗弄木架上的猫儿。
  敲门声忽然响起,一名仆从将来客请了进来,却是延丰仓的庾吏徐老三。他脸上赫然有三道血痕,又是焦急又是抱歉地道:“二奶奶,小人无能,昨日本想将黑将军带回来。谁知它反身挠了小人一爪,不知跑去了哪里,它可曾回来过?”
  刘二娘子一怔,转头向院内看了一眼,轻声道:“黑将军到处跑惯了的,没事儿。”
  “二奶奶,小人不是怕它跑丢,是它身上的穿戴还没卸下来……”徐老三说到一半,突然看见木架后的云济和狄依依,不由得一怔,“云教授,您也在这里?”
  “狄九娘听说刘二娘子家养了许多猫儿,硬拉着我过来看看。”云济淡然一笑。狄依依先是一愣,继而肚里暗骂:“这厮又打着本姑娘的旗号骗人。”
  云济放下正在逗弄的猫儿,又问了一句:“黑将军走丢了吗?要不要我们帮你一起找找?”
  “不用不用!”徐老三连忙道,“有劳云教授挂怀,黑将军经常跑不见影儿,但终归还是会回狸园的。”
  在狸园没待多久,云济便起身告辞。
  刚到家门口,正碰上郑侠手提一只布袋赶过来,兴冲冲地道:“知白,延丰仓凶兽夺粮的事有大蹊跷!你猜这袋子里是什么?”
  “不会是只猫儿吧?”云济见他手里的袋子动来动去,显然是个活物。
  “你怎么知道?”郑侠顿时瞪大了眼睛。
  云济见他衣衫单薄,鼻子冻得通红,慌忙将他迎进门。一边吩咐老仆将屋里的火盆烧得旺一些,一边催促郑侠:“介夫兄,快打开袋子看看。”
  “小心些,它凶得很!”郑侠手背上赫然有一道抓痕。
  他小心翼翼拆开袋子口,云济和狄依依往袋子里看去。一只黑乎乎的猫儿蜷在里面,两只眼睛凶光凛冽,恶狠狠地瞪着他俩,竟是满眼杀气。
  “黑将军?介夫兄,这是怎么回事?”
  郑侠当即解释了一遍。他向来关心国家大事,发生了貔貅夺粮的奇事后,一直忧心忡忡,整日心不在焉。一连两日,都在反复思索延丰仓发生的事情,昨夜心绪起伏,无法安睡,天还没亮便去延丰仓打听情况。
  延丰仓上上下下都垂头丧气,还得忙着收拾一片狼藉的诸多仓廪。他见徐老三脸上带着血痕,奇怪地问了一句。徐老三苦笑着说是被猫儿抓伤了脸,敷衍了他两句,神不守舍地匆匆出了门。
  见延丰仓丢失的粮食没有半点消息,郑侠大失所望。离开延丰仓没多远,碰上个贩鸟的小经济。他家养着各色雀儿,这两日没有看顾好,竟不知被什么畜生咬死了大半。小经济又是心痛,又是愤恨,花了一天工夫,好不容易设陷阱捉到了那祸害鸟儿的“野兽”,居然是只穿着鳞甲小衣的黑猫。
  那黑猫被渔网罩着,依旧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小经济抄来一根木棒,正准备乱棒打死。郑侠在旁边看见,急忙拦住小经济,掏钱将黑猫买下,用袋子装了,急匆匆来寻云济。
  “知白,我见了这只猫儿,又看见它身上鱼鳞编制的甲胄,愈发觉得那日延丰仓的事情有古怪。只是很多事情想不通,特地来跟你请教。”
  “不敢当,小弟也有所发现,正好咱们相互验证一番。”
  两个人谈及延丰仓的奇事,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是投机。郑侠有许多疑惑,云济稍作解释,他顿时豁然开朗,全然明白过来。
  等两人说完,相视苦笑。郑侠长叹一声,猛拍大腿:“若是蝇头小利也就罢了,延丰仓存粮牵动着整个京师的安危,你我既然知道了其中蹊跷,身为孔门弟子,怎能坐视不管,无动于衷?”
  郑侠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肃郑重。云济看在眼里,轻咳一声:“此事干系甚大,牵涉太多,还需从长计议。”
  “我们读书学文,所为何来?希文公有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是一刻都不敢忘怀。眼见旱情难遏,百万黎民在水深火热之中,若不能为民请命,郑侠枉为儒门传人!”
  “介夫兄的品行,小弟向来十分钦佩。只是这桩奇案疑点重重,还有关节没有打通,不能轻举妄动。”云济道,“快到午时了,介夫兄稍候,小弟先去安排午饭。”
  他安抚了郑侠两句,出门寻老仆做饭。等他回来时,郑侠已不知所踪,只剩下狄依依在客堂。
  “介夫呢?”云济愕然道。
  “那监门的官儿吗?他倒是心忧天下,刚才越想越气,提着那猫儿就走了。说是……说是要揭发貔貅夺粮案背后的阴谋。”
  “这怎么能成?”
  狄依依一脸奇怪:“怎么不能成?按照刚才的推测,延丰仓本就是监守自盗。你那朋友虽然位低职卑,却正义凛然。他这脾性才合我胃口,一旦认准了,捅破天也要登高一呼,哪像你这般瞻前顾后,畏畏缩缩的!”
  听她冷嘲热讽,云济倒也不生气,忧心忡忡道:“介夫兄一腔正气,为黎民百姓毫不顾惜自己的安危,这是我佩服他之处。但他行事莽撞,容易冲动……唉,这事……走走走!咱们去看看!”
  也顾不上吃午饭,云济和狄依依直奔延丰仓,却没有寻到郑侠。云济转念道:“不会吧,他去了开封府?御史台?还是三司?”
  延丰仓这件奇案,不仅开封府要派人查,负责纠察百官、监管诸司的御史台也不能不参与,总揽全国财务的三司更要紧盯着。加上此时提举常平司的刘煜身患重病,短期内无法处理公务,只得让沈括主持放粮之事。论及沈括本身的差遣和职位,都远比常平司主官更加显赫。
  因此,和这件案子直接相关的衙门和大员,有开封府、御史台、三司以及暂时主持放粮的沈括。
  云济刚到沈括府上,还没来得及说话,开封府便派人来请沈括。说是有人举报延丰仓欺上瞒下,私吞存粮,请沈括前往开封府了解案情。
  这几日来,沈括一直忧心忡忡。他听到这个消息,连做好的饭菜都来不及吃,小心翼翼跟张氏告了个罪,仪仗随从尽数不带,匆忙上了路。
  未时三刻,开封府官宦云集。权知开封府的孙永亲自审案,有“计相”之称的三司使在旁列坐,沈括作为诸仓放粮的主事人,自然也少不了。鲁深、张扶老等三部勾院的专勾官也悉数到场。延丰仓自仓监刘轶以下,共有七名官员到场,徐老三等几个庾吏也被传召了过来。
  府衙大堂人满为患,饶是狄依依见惯了沙场点将的阵仗,也不由暗自咂舌。
  正月的寒风里,郑侠站得如旗杆一般笔直。一袭青色官袍,头顶戴幞头,腰间束玉带,虽然里面衬了内衫,但依旧略显单薄,脸颊冻得发红。
  “郑门监,现在薛计相、沈制诰均已亲自前来。延丰仓诸位官员、庾吏也都传召上庭。你检举延丰仓诸官欺上瞒下、私吞百万石存粮之事,还请当着众人的面,再说一遍。”
  随着开封权知府孙永这一句话说出口,整个大堂一片骚动。延丰仓仓监刘轶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孙大尹,下官是否听错了,延丰仓诸官私吞百万石存粮?这怎么可能?郑门监,这可容不得信口开河!”
  随着刘轶的话音沉沉落地,一道道目光射向郑侠。
  郑侠一丝不苟地整了整衣冠,直视“清正廉明”匾额下,那一整面墙壁的碧海青天图——数不清的浪涛澎湃,似是要从画中汹涌而出,沉甸甸压向他所站的位置。
  然而,他对面前的压力浑然不觉,振声道:“孙大尹,下官位卑职低,但从不敢有片刻忘了京中百姓。在事关百万百姓活命之粮的大事上,岂敢信口雌黄?”
  “好!”孙永沉声道,“你且说来,给诸位官人一并听听。”
  “正月十六日凌晨,天还未亮,延丰仓诸仓廪间突然传来猛兽嘶吼声。声如雷鸣,音如虎啸,沈制诰和几位专勾官也都听到了。”
  众人目光投向沈括等人。鲁深急躁道:“没错,我们当时住在衙署后院,远远看见那边一排松柏剧烈抖动,仿佛被攻城锤撞到了一般。一个巨兽的影子从巨树间一闪而过,落在一座仓廪上。然后听见‘咔嚓’一声巨响,那巨兽一头钻入那座仓廪里。”
  “哪有什么凶兽?只不过是一出戏罢了!”
  “戏?什么戏?”鲁深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