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41节
作者: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10      字数:6331
  云济解释道:“你看看,这人字桅在放倒的情况下,顶端距离船舷仍有一丈高。郭闻志有多高?桅杆如何能砸到他的头?”
  “这又有何难?他只需脚下踩一把椅子……”狄依依越说声音越小,自己也觉得太过牵强。
  云济道:“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人字桅倒下时,凶手正背着郭闻志,郭闻志不是趴在他的背上,就是半骑着他的肩膀,上半身挺直,这才被砸了个正着。另一种是人字桅倒下时,凶手抓着郭闻志的衣襟,将他高高举起,人字桅沉沉砸在郭闻志脑袋上。不论哪种可能,都和邱远脱不了干系。因为除了他,我还不曾见过第二个身量如此高的人。”
  “走走走!咱们快去捉凶手!”
  狄依依顿时起了劲,不由分说来拽云济。云济被吓得后退两步,狄依依已然习惯,向他招手示意,转身就走,云济急忙跟上,直奔胡家大院。
  胡家此时仍在开封府的封禁之中,里面的人不得出,外面的人不得入。好在开封府的衙役知道云济和王旭的关系,将他二人放了进去。
  此时已经入夜,胡家大娘子却没有歇息,正带着随身的丫环小厮巡视各处,一听云济到来,连忙赶来迎接。云济匆匆一揖,还没等胡家大娘子细问案子的情况,抢先问道:“敢问大娘子,邱远是否还在贵府?”
  胡家大娘子怔了一怔:“鄙宅早已被封,邱仙师受我家牵连,一直走不了,就留在了佛堂。”
  “佛堂?他修行的是福道,在佛堂作甚?”云济喃喃念了一句,对胡家大娘子道,“据在下所知,灯魁案发生之前,胡员外曾经立过规矩,贵府的佛堂乃是要地,不得轻易进入。敢问大娘子,如今可是改了规矩?”
  胡大娘子苦笑道:“现在胡家风雨飘摇,早已是任人踩踏的老鼠洞了,还在意什么佛堂?”
  云济略略点头,看来胡安国在佛堂下藏下诸多钱财之事,胡大娘子竟是不知道。他向胡大娘子一拱手,径直往佛堂而去。佛堂院子里果然亮着灯盏,佛堂门大开着,里面却空无一人。几人进到佛堂内,都齐齐怔在那里,胡大娘子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佛堂神龛上的观音菩萨像,竟然被人从胸腹处折断,上半截身躯落在地上,佛首和脖子已然分离,而下半身坐在莲花台上,肚子处竟有一个洞,黑黝黝地通往下方。
  胡大娘子不知所措:“这……这……”
  “好贼子,竟来盗窃钱财!”狄依依从家丁手中夺过一盏羊角灯,从洞口急急往下跳。
  云济急忙阻拦:“小心……”
  他一时情急,伸手去抓狄依依的胳膊,但狄依依动作太快,已经一跃而下。云济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哪里拽得住她?反倒被她一带,整个人倒栽葱一样坠了进去。
  “啊!”云济惊叫一声,待睁开眼睛,却发现被狄依依拦腰横抱,稳稳地立在地上。方才他怕狄依依犯险,一时忘了害怕,竟伸手去拽她。此时被她抱在怀里,怪毛病顿时又回到躯壳,如同被毒蛇咬中,身体发烫,呼吸急促,四肢僵硬,一时动弹不得。
  羊角灯已经掉落在地,灯火却未熄灭。并不甚亮的灯光,将周围照得很是清楚。此处是一间石室,金饼银锭铺满了地。饶是听云济说过密室中藏金银的事,狄依依依旧忍不住吃惊。而云济比她还要吃惊,因为密室东侧墙面居然被砸开一个大洞,露出另外一间石室,约有两丈见方。
  上次探查的时候,他只看到外层石室,没发现里面竟还套着另一间密室!
  套间石室中,最靠里横放着一张矮榻,榻上是一床锦布被褥,榻前有一只熏香小火炉,另有一张小几倾倒在地。
  一个身高九尺的福道徒,像一座大山一般立在榻前。他怀里抱着一个纤弱女子,许是刚从被子里出来,女子穿得十分单薄,外披一身淡蓝色褙子,内裹素白抹胸,头发散乱,两颊消瘦,嘴唇干瘪,双目无神。看她面相只有十八九岁,虽然一脸憔悴,仍掩不住其上佳的姿色。
  狄依依横抱着云济,邱远横抱着病弱女子,四人八目相对,除了那病恹恹的女子依旧呆滞,其他三人都怔了一怔。
  第十七章 无根之城
  “贼子!你做什么?她是什么人?”狄依依叱骂道。
  “她已经至少五天没有吃喝了,下愚是来救她的!”邱远说罢,单臂将那女子夹在怀里,穿过墙上大洞,又伸手抓住靠在墙角的一架木梯,斜斜从洞口探出去,携着女子爬出石室。
  他身形高大,身上灰色法衣却有些偏小,爬木梯时,衣角翻卷而起,露出一抹灰白相间的暗影,好似在法衣的里面还打着补丁。云济看见了,不由心中一动。
  狄依依有样学样,将云济往胳膊下夹,然而云济身高腿长,半截小腿顿时撞在地上。
  见云济面红耳赤,浑身战栗,狄依依这才醒悟过来:“瞧你这臭毛病!”顺手将他丢在一边,追着邱远爬了出去。
  “快!快拿糖水来!”邱远刚从洞里爬出来,毫不客气地使唤起胡家的家丁。胡大娘子见他竟从里面抱出一名陌生女子,惊得瞠目结舌,急忙安排丫环去拿糖水。那女子喝下糖水,脸上终于恢复一丝血色。
  云济在暗室里缓过气,从洞中爬出,见邱远在照看昏迷的女子,越来越多的家丁和丫环来看热闹。云济沉声道:“大娘子,此事不宜让太多人知道,以免传得沸沸扬扬。”
  胡大娘子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派人驱逐了家奴。
  邱远伸手为那女子把脉,自言自语道:“还好,只是饿久了。倘若再耽搁两日,后果不堪设想……有些人真是丧尽天良!”
  “这女子是什么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狄依依拔出酒囊上暗藏的短刀。
  “怎么回事?这个你得去问胡员外。他家的佛像下面,为何连着一个暗室?暗室里为何关了一个女娃儿?他被抓进大牢已经五日有余,居然半句也没有告知别人,佛堂下还关着个女娃子!这女娃瘫软在床榻上,显然是被喂了什么药物,变得呼吸微弱,心跳缓慢,神情呆滞,如同冬眠的黑瞎子一般,这才没被渴死、饿死!”
  胡大娘子被说得哑口无言,她一直坚信胡安国是无辜的,卷进灯魁案必是遭人陷害。可现在看来,实非什么正人君子的做派。
  云济突然问道:“那么你呢?邱远,你为什么要杀郭闻志?”
  此言一出,胡大娘子满面错愕。邱远浑身一滞,缓缓转头:“我杀了郭闻志?凭什么这么说?”
  “那艘千石船人字桅上的铆钉,形状和郭闻志头颅上的致命伤完全吻合,以那人字桅放倒时的高度,也只有你这等身量才够得着。”
  邱远有些诧异地看了云济一眼:“云教授,下愚还是小瞧你了!不错,那郭闻志确实死于下愚之手,但下愚并非有意杀他。当时下愚怒其不争,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将他举起。谁知那船顺流而下,由于无人操控,桅杆撞在石桥桥洞上,猛地倾倒过来。下愚正将那厮往上举,桅杆偏偏往下倒,砸了个正着,那厮哼都没哼一声,当场死了。”
  “既然无意间害死了人,最多设法将尸体处理,反正郭闻志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你无须担心有人来找。可为何要将他的头颅割下,做成彩球放进胡家的五谷灯山,还抛到宣德门城楼上?”
  出乎意料的是,邱远倒是毫不遮掩,坦然道:“下愚就是要将此事闹大!郭闻志这厮守着他爹留下来的账本,明知常平司和延丰仓那帮贪官污吏坑害了他爹,他却不思检举巨贪,为父报仇,真是不孝之极。”
  “郭闻志状告延丰仓诸官吏的事,是你指使的?”
  “下愚为他主持公道,鼓励他为父报仇,怎能说是指使?”邱远谈起郭闻志,满脸都是鄙夷,“可惜这厮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没骨气的穷措大。下愚好说歹说劝服了那厮,他信誓旦旦答应,要当着王相公的面呈上账本,状告常平司、仓草场及延丰仓诸官贪赃枉法之事。谁知他一冲进宰相元随的队伍,立马折了腰杆子,跟宰相一照面,整个人都虚了。他支支吾吾憋了半天,也没敢把延丰仓造假账的事说出来,反倒憋出个闷屁,告胡安国悔婚……简直让人羞与为伍!”
  云济急忙问:“然后呢?”
  “后来沈括领了差事,暂且代管延丰仓放粮一事。下愚好说歹说,威逼利诱,诸般手段都用上了,才迫使郭闻志带着那本账簿登门告状。”
  云济道:“我查过他揭发延丰仓的那本密账,单独看确实有问题,不曾严格按朝廷律例贷出钱粮。但延丰仓存的官账之中,也有相应记录,最后已连本带利收回。其中不符合常例的放贷,查账时也一一记录在册,自会有政事堂和三司处罚。”
  “仅仅是不符合常例?”邱远额头青筋拱起,“郭闻志那厮信誓旦旦跟我说,这本账册一出,能揭露巨贪大案,从延丰仓到常平司,会有数不清的贪官污吏银铛入狱。可那账本跟官账一对,只查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真是误信了那厮。”
  云济眉头紧皱:“所以你在船上质问郭闻志,结果失手砸死了他?”
  “明明是桅杆突然倒下,怎能算下愚失手杀人?”邱远一脸愤愤道,“再说那厮被胡安国指使人抓了起来,还是下愚将他救出来的。”
  “那你为何盯上胡家?在上元节灯会上大闹一场,这不是要害得胡家万劫不复吗?”
  “下愚行事,只求问心无愧。就是要让皇帝老子和文武百官都看到那颗头,让他们想想已经烂掉的延丰仓。至于会不会害得胡家万劫不复,你以为胡安国当真清白无辜,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吗?延丰仓每年贷出多少钱粮,穷苦百姓收到的有几分,辗转落在他胡安国手里的又有几分,你知道吗?”
  “这……”云济脸色一变。在放贷钱粮一事上,各地常平仓都有多年积弊,他也小有耳闻。
  常平新法施行之前,真正盘剥那些升斗小民的,是各地豪门贵绅。新法施行之后,由各地常平仓贷粮给贫民,等同于官府抢了豪绅的生意,因此,他们反对新法也最为激烈。豪门富户为了钻新法的空子,歪门邪道层出不穷。一些地方官为了三年大考,难免和地主豪绅沆瀣一气。胡安国能将这米粮生意做这么大,若说没点儿歪门邪路,那是绝无可能。
  邱远嗤笑道:“当然,胡安国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从中牟利的权贵多了,他还排不上号。”
  “你既瞧不起他,为何还要假造貔貅刑来坑害他?”
  “貔貅刑?为何说是下愚所为?”
  “其一,高士毅所受的貔貅刑,是他儿子高公净所为,但根底上是一个穿着百衲衣的乞儿给他下的套;其二,高士毅想要摆脱貔貅刑,嫁祸给胡安国,寻了个叫贼乞儿的偷儿去做这事;其三,郭闻志将墨玉貔貅送给胡安国,也是受一个乞丐的教唆。”云济看着邱远道,“而那个乞丐,正是你邱远所扮。”
  “笑话,下愚还不至于沦落到扮乞丐的地步。”邱远站直身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我本来猜测,还有一个乞丐和你是同谋。但我们查了几日,查不到那乞丐的踪迹。直到刚才你爬上梯子,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你自己便是那个贼乞儿。”
  “胡说八道。”邱远向来胸有成竹,即便云济看穿是他杀了郭闻志,也依旧从容不迫,此时竟有些恼羞成怒。
  “早在最初见你的时候,我就感觉你的穿着有些古怪——你身高九尺,这法衣在你身上有些嫌小。我本以为是你身形比常人高大,难以寻到合体的衣服,但刚才你爬上楼梯时,法衣一角翻过来,里面的布料灰白相间,还打着一个补丁。”
  众人齐齐往邱远法衣上看去,却看不到他法衣的内衬。
  云济继续说道:“这法衣从外面看是福道门徒所穿的修行法衣,里面则是乞丐蔽体的旧袍。你只需将法衣反过来裹在身上,再用缩骨术,将身体蜷缩成常人大小,并略作装扮,就成了那贼乞儿!”
  邱远盯着云济,从最早居高临下的审视,到被看穿时的恼羞成怒,现已是神色惊骇。
  他绕着云济转了一圈,突然接连赞叹:“你果然慧眼如炬,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过人。不错,貔貅刑的确出自我手。这帮奸商为富不仁,下愚正好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你这般恶行累累,竟还妄称什么替天行道?”
  “什么叫妄称?下愚三番五次提醒官府延丰仓有大问题,可皇帝昏聩无能,宰相有眼无珠,全都不知提防。现在倒好,百万石存粮不知所踪,他们连半点头绪都没有,枉费了下愚一番心思。”
  “你多次制造奇案,只是想哗众取宠,引起官家和相公的注意?”云济蹙眉道,“王资政家的小衙内被人所拐,只怕也是你做的手脚吧?”
  “何以见得?”邱远反问一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云济。
  狄依依也是瞪大了眼睛:“王家的十三郎,不是被那丑驼儿拐走的吗?”
  云济摇头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丑驼儿天生驼背,特征太过明显,这样的人去拐孩子,岂不是等同于敲锣打鼓地偷东西?真正拐走小衙内的驼子,是邱远假扮的!”
  “扮成驼子?”狄依依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这有何难?只需背个枕头,再在外面套一件棉衣,走路时弯着腰,不就是个驼子了?”
  邱远拍手赞叹:“好一个救急教授,真是名不虚传。不错!那拐走王家小衙内的驼子,正是下愚所扮。”
  云济道:“你本是贼乞儿出身,戏班子好心收留你,你反倒在戏园里盗窃。亏得弥心先生搭救,否则早就被人砍了手。如今不思回报也就罢了,怎么还反过来要害得这戏班上上下下都身陷囹圄?”
  邱远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纵声大笑:“是他们好心收留了我?是弥心发善心搭救?谁跟你说的?”
  “这是弥心先生所说,难道还能有假?你所犯的罪罄竹难书,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真是笑话,要被天打雷劈的,该是弥心那老贼才是!我还以为你目光如炬,谁知也是个睁眼瞎,哈哈哈!”狂笑声中,邱远面色陡然一变,伸手抓住云济的衣襟,将他用力丢出。云济只觉一股磅礴巨力涌来,身子腾云驾雾般朝后飞去。
  “三杯倒!”狄依依惊呼一声,快步冲过去接。
  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云济身躯撞破轩窗,眼见头下脚上,倒栽葱一般砸向地面。狄依依及时赶到窗前,隔着轩窗抱住他的小腿,险而又险地将他拽了回来。
  与此同时,邱远声东击西,乘着狄依依救人,提起那还在呆滞中的女子,从佛堂正门冲了出去。他出得小院,来到高墙边,从袖中甩出一只钩索钩住墙头,稍一借力,纵身翻出了墙外。
  “站住!”
  狄依依奋起直追,也跟着翻过墙去。
  过了半炷香工夫,她又翻墙回到佛堂,一脸郁闷:“三杯倒,若非为了护着你,我岂会让那贼人就这样跑了?”
  “是是是,都怪我不好。”云济拍了拍身上尘土,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一句,暗自揣摩:藏在密室里的女子是谁?她已被饿了五天,没人来送吃食,可见胡家无人知道这里藏了人。胡安国宁可饿死她,也不肯透露半个字,这说明她的身份不可见人,就像……就像真珠一样!
  云济怔怔呆了良久,才向胡大娘子躬身道:“云某此番打扰,却没抓住那厮,还望大娘子海涵。佛堂中发生的事,还请大娘子约束下人,万万不可传出去。”
  “是,是!”胡大娘子魂不守舍,只顾点头。
  从胡家出来,狄依依当先而行。云济混混沌沌缀在她身后,繁杂线索千丝万缕,在他脑中一根根抽离捋直,临空纵横交织,仿佛在天地间竖起一块巨大的棋盘。重重疑点化作一枚枚黑白子,不受控制地在横竖线间滚动,每次他稍一拨弄,整盘棋势便陡然大变。
  走了不知多久,狄依依突然停下,云济诧然道:“你怎么……”
  却见狄依依直勾勾望着旁边一家脚店,店门上方挑着一面幌儿,上书“牛粪酒”三个字。
  “牛粪酒?东京城各个酒家我也算逛得够多了,怎么不曾听过?”狄依依一时好奇,又闻到一股酒香,顿时走不动道。
  “这酒名自带一股味,还不一瞧就没了兴致?咱们还是走吧。”云济在一旁催促。
  “孔子他老人家都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若以名取酒,痛失美酒可就不妙了。”狄依依抿了抿嘴唇,“兵法有云:‘宁可天下酒负我,不可我负天下酒。’本姑娘这就甘冒奇险,试一试这牛粪酒,是个什么滋味。”
  眼见得狄依依兴致勃勃,往那脚店走去,云济苦笑一声:“我去疙瘩巷一趟,就不陪你了。吃酒莫要吃醉,记得早些回来!”
  往前转过一个街头,便到了疙瘩巷。
  疙瘩巷中住了数十户穷苦人家,是有名的破落街巷。因屋舍狭小,如同道路两旁结出的疙瘩,故有此名。云济知道贫苦人的难处,是以时常来疙瘩巷救济穷人,而他和郑侠也是在此相识的。
  貔貅夺粮的消息一出,东京城内粮价一日三涨。各粮行明面上都说无粮可出,私下却以高价粜米,还引来百姓哄抢。官府的政令形同虚设,市易司也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