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50节
作者:
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10 字数:6028
“真是血口喷人!”弥心怒道,“孽徒!明明是你处心积虑,掳走宗女,将她藏入塑像中,借此陷害安济坊!”
长宁侯也自辩道:“弥心先生说得不错,这后土娘娘像虽是我家请的,但绝对清清白白。宗女定是被这贼子掳来藏进去的。”
“证物都已呈上,白日昭昭,神佛俱见,你们还在狡辩。”邱远嗤之以鼻,“弥心老贼,早就料到你会抵死不认。安济坊这等藏污纳垢之所,还怕寻不到证据吗?保和院后院有十多间悟道室,每间都放着一尊神像。至于这些神像中藏着什么,咱们砸开了,一看便知。”
“放肆!”弥志怒喝道,“神佛塑像是供人礼拜的法器,是神佛的化身,怎能容你这般亵渎?你就不怕神明怪罪吗?真让你干出这等天打雷劈的事来,我等福道门徒还有何颜面祭拜祖师?有何颜面……”
“瞧瞧你这般色厉内荏的模样,做贼心虚了吧!”邱远当众怒斥,堵得弥志张口结舌。
弥心无奈道:“弥志师兄,带人去将悟道室中的神像都搬出来。”
“坊主!这怎么能成?”
“去吧!”
“是!”弥志愤愤瞪了邱远一眼,召集门徒去搬神像。
邱远仍不忘冷嘲热讽:“怎么,想要趁这个机会动手脚吗?”
不用赵顼吩咐,殿前指挥使适时安排了一队御前班直,随着那帮福道门徒去了保和院。过不多久,一尊尊神佛塑像被搬到岐黄殿前,有道家的玉清、上清、太清,有佛家的观音、文殊、普贤,也有医道先贤神农、岐伯……在宝殿前摆了一列。
众多神佛塑像被搬来之前,童贯早已带人摸索过,一时半刻间,根本没察觉出有什么机关。
邱远胸有成竹道:“到底有没有藏污纳垢,只要砸开神像的肚子,自然清清楚楚。”
“你!”弥志又急又气,恨得咬牙切齿。
“弥志师兄,修行之人,当平心静气,怎能轻易嗔怒?有人质疑咱们,说安济坊藏污纳垢,那便敞开门来让大家看一看,藏的污在哪里,纳的垢又在何处。有官家在此主持公道,定能还鄙坊一个清白。弥志师兄,你带人把这些神像砸了!”
弥志愣道:“什……什么?不能砸呀,神佛怎么能砸?”
“宁可砸了塑像,也不可让污言秽语玷污了神佛!大圣证道登天,肉体凡胎都能舍弃,泥身又算得了什么?”
弥志一脸迟疑,不知如何是好。
“你要让神佛蒙羞吗?那尊药王像是老拙房里的,先砸那一尊!”
在弥心的厉声呼喝下,弥志不敢再犹豫,于药王像前拜了一拜:“药王爷爷在上,弟子无礼。”站起身来,闭着眼将手中铁杖一挥。只听“咔嚓”一声巨响,笑意盈盈的药王像顿时化作一地碎片。众人瞧得清楚,除了陶泥土片,再无一物。
弥心闭上双目,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喃喃念道:“弟子无礼,仙祖恕罪!弟子无礼,仙祖恕罪!”
安济坊的福道徒受到感染,纷纷口念“仙祖恕罪”,声音中充满了愤懑和憋屈。
“继续砸。”弥心满面悲痛,依旧咬牙下令。
“是!”
弥志高声应和,对身后几名弟子挥了挥手。福道徒拿着三四尺长的手杖,纷纷去砸其他塑像。
一时间,从药王爷开始,轩辕黄帝、普贤菩萨、道德天尊……一尊尊神佛塑像被砸碎。每碎一尊神像,安济坊的福道徒便悲吟一声:“弟子无礼,仙祖恕罪。”他们的声音里又是惊惶,又是自责,尤其是年轻一代门徒,一个个跪倒在地,面上神情悲愤,双目饱含热泪。
今日能进得安济坊的,都是侍驾的百官、内侍和班直。前来观礼的平民百姓都被挡在坊外,不得入内。安济坊被逼砸神像的事情传了出去,又听得众福道徒的重重悲号声,众多信众受到感染,渐渐有人跪倒在地,大声叫道:“别砸啦,别砸啦!”
“药王爷爷会怪罪的,快快住手!”
“这是在造谣!是在玷污安济坊的清誉!”
“都是无耻之徒传播谣言,没人会信的,快快停手吧!”
一片喧闹声中,弥心不为所动,让弟子将这些泥塑神像尽数砸碎。眼看神像一尊接一尊化作碎泥,不仅福道徒悲戚不已,信道、信佛的班直和内侍也越发惶恐,不停口念各路神仙、菩萨的尊号。
弥志怒声道:“孽徒!神佛塑像都碎了,只剩岐黄殿、先贤堂还有神像。那是实心的石像,还能有甚问题不成?”
邱远显然没料到会是这般情况,不由表情僵直,呼吸粗重,突然怒声喝道:“不对!定是你这老贼知道官家要亲临安济坊,事先将那些腌臜东西清理干净了!”
弥心一叹:“安济坊近百年清誉,岂是你轻易能污蔑的?百姓心中自有一面照妖镜,谁是神佛,谁是妖魔,众人清清楚楚。”
蔡确冷冷道:“邱远!雩祭祈雨是国之大事,你在雩礼时放纸鸢,装神弄鬼,扰乱民心,若触怒了天地神明,万死难辞其咎。又掳走宗女,诬陷安济坊,逼迫福道弟子砸毁神像,属实罪大恶极,当收监大理寺论罪。”
“论你娘的罪,都是一帮瞎眼的熊罴!”邱远当即怒喝一声,脚踩满地的神像碎片,仿佛一只暴起的猛虎,向弥心冲去。
作为安济坊坊主,弥心受命接驾引路,随侍皇帝巡幸安济坊,他所在之处,距离赵顼仅有一丈多远。
“小心!护驾!”
随着大貂珰石得一的一声高呼,御前班直如潮水般拥上,转眼间在赵顼身前列成一堵人墙。另有五六个班直手持骨朵,奋勇向前,龙精虎猛地向邱远迎去。
邱远手无锐器,只将手中一串粗大的念珠抡开,狠狠砸向前方。
能选入御龙骨朵子直35的都是名门出身、武艺高强之辈,个个身高六七尺,但在邱远面前竟如小儿一般,身形相差悬殊。当先一名班直被念珠砸中脑门,隔着甲胄,也如被五雷轰顶,两耳嗡嗡作响。只一个恍惚,邱远夺过他手中骨朵,将他踹飞出去。
骨朵在手,莽汉子顿时化作怒目金刚,直如虎入羊群,三招五式之间,将御前班直扫倒一片。
御前班直的首要任务,乃是保护皇帝,此时赵顼面前层层叠叠,围了三层。弥心因是接驾引路之人,也被挡在班直身后。邱远愤愤看了他一眼,突然后退一步,向坊门冲去。
“拦住他!”
就在邱远动手的这会儿工夫,殿前指挥使已召来人马,原本守在坊门边的班直纷纷赶至,列阵而前,阻住了邱远的去路。这队班直乃是御龙四直的精兵,各个手持斩马刀,只要列兵成阵,就算冲阵者是钢筋铁骨,也要碎作肉泥。
众班直均以为邱远想要夺路而逃,谁知他中途改道,往东奔突,扯下门内老槐树的一根枝丫。只见他将手一抖,岐黄殿飞檐上挂着的两头苍龙纸鸢突然活了过来,舒展身躯,从殿顶俯冲而下,向班直列开的军阵冲去。
苍龙身长三四丈,身躯起伏如涛,一时鳞爪飞扬,十分凶恶。飞到近处,两头苍龙陡然发出龙吟,如狮吼,如虎啸,听得众人头皮发麻。班直们明知这两头龙是由竹篾和彩纸糊成,但猛然听到龙吟声,还是面露惧色,手中斩马刀竟不敢劈出,纷纷不自主地躲避。
邱远精神大振,长啸一声,两头苍龙随之而动,一前一后,自西向东横掠而过,龙吟声震动九霄,班直们左闪右避,一时间军阵大乱。
原来先前邱远驾驭纸鸢,让它们坠入安济坊时,就暗暗将纸鸢线挂在那老槐上。此时他重新扯动长线,还未被清理的两头苍龙,就如同受他召唤,化作他手中武器,在军阵间叱咤来去,所向披靡。
这两头苍龙口中,装了特制的鸣镝,只要速度够快,风穿过鸣镝的内腔,就会发出古怪兽吼声。其实早在两年之前,他就曾将这鸣镝装在木匣上,在安济坊唱卖会上故弄玄虚。班直们不知究竟,自然心惊胆战,战力凭空折损了数成。
两头苍龙俯空飞掠,邱远乘着军阵大乱,竟反身又向弥心扑来。
“贼子大胆!”只闻得一声虎吼般的怒喝,却是金枪班都虞候王洪率兵杀到。御前共二十四班直,其中诸直为步兵,近身护卫天子,诸班为骑兵,拱卫在卤簿外重。此时邱远以苍龙为兵,御龙直、御龙骨朵子直的兵刃相形见绌,殿帅急召金枪班。王洪本为殿前司属下第一神枪,他弃马狂奔而来,枪出如龙,人尚未到,枪头已如虹而至,直奔邱远胸口。
邱远一手扯着长线,一手抡动骨朵,朝着枪头挥落。骨朵砸在枪头上,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王洪虎口崩裂,长枪顿时脱手。邱远去势几乎没有停滞,飞起一脚,踹在对方胸口。王洪如受攻城锤撞击,整个人倒飞出去。
皇帝就在身后,众班直不敢有丝毫避让,虽然手忙脚乱,却没有一个往后退却。邱远以猛虎之势,扎入人群之中,仿佛天将下凡,恍如金刚在世,班直们虽都武艺精熟,但气力相差悬殊,竟没有与他抗衡的一合之将。
“去!”邱远扯动长线,苍龙应声转向,向岐黄殿扑来。也不知他触发了什么机关,只听“轰——”一声,苍龙头部突然起火,火苗见风就长,瞬间从头部烧至尾部,两条苍龙化作火龙,呼啸而来。
饶是班直们日日操练,也没料到这等情形,阵势再乱。邱远乘此机会,又向前冲了一丈有余。
赵顼固然被牢牢护在中间,但看着邱远这般凶猛,还是惊得眉毛直跳。他原以为自己的御龙直已是天下最精锐的骄兵悍将,谁知真动起手来,一群全身甲胄的班直,居然抵不住一个布衣芒鞋的福道徒。
眼见班直的阵势要被穿透,忽听得一声大喝,弥志提着一根铁杖从旁边冲出,向邱远劈头砸来。
邱远力斗班直,本已十分勉强,哪有余力闪躲?只听得一声闷响,邱远勉强偏了偏头,手杖擦过额头砸在他肩上,血光乍起,鲜血转眼间染红他半边脸庞。
“死胖子……”邱远哼骂半句,昏死了过去。
两头火龙失去牵引,呼啸着横空而至,班直们或用枪刺,或用刀劈,将其中一头拦了下来。另一头却因飞得高,众班直手中兵刃长度不及,没能拦下,火龙一头栽在岐黄殿的重檐上,经风一吹,九脊顶顿时烧了起来。
“救火!快救火!”石得一嘶声高喊。
班直们行动迅速,纷纷从大殿周围的水瓮中取水救火。开封府的铺兵本在外围,此时也被调遣入内,参与救火。安济坊的福道徒也匆匆向坊内跑去,或是去打水,或是去取防虞用具。
弥志看着趴在地上的邱远,攥紧手中铁杖,乘着院中大乱,咬牙上前一步,再次把铁杖提了起来。正在这时,他忽觉如芒在背,扭头一看,一名身着青袍的年轻官员,正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咣当!”弥志两手一松,手杖跌落在地。
听见铁杖落地声,赵顼回眸望来。弥心道:“官家,弥志师兄性烈如火,他手中铁杖是方才砸神像所用,在圣上面前动粗,还望恕罪。”
“何罪之有?”赵顼摆手。
“岐黄殿失火,此间不宜久留,还请官家随老拙暂避。”
赵顼从谏如流,在班直的护卫下,绕过岐黄殿,往坊内行去:“听闻安济坊数日前,有一位福道门徒证道成圣,平步登天,可是先生的师兄弟?”
“惭愧,证道成圣的是老拙的徒弟。他也非白日登天,而是半夜悟道,走穿了通天福道,突然驾云而去。”
赵顼双眉一挑,甚是讶异:“是先生的徒弟?”
弥心苦笑道:“官家有所不知,老拙这弟子年纪轻轻就饱读佛经,遍览道藏。本门修行福道,学的是岐黄之术,修的是行善之心,博采众长,不拘泥门户之见。佛家也好,道家也罢,只需能解救苦难众生,均可为我所用。故而,老拙只是点拨一二,他便豁然入门,天资之高,简直生而知之,乃老拙平生仅见。
“但正因他悟性极高,想什么都比别人深一层,反倒一直不得解脱。那日老拙只是提点一句,他突然喜笑颜开,说道:‘金绳已断,玉锁得解,师父慢来相会,徒儿先行去也。’说罢忽然天降雷鸣,一道红光自坊中直上长天,他阳神脱胎而出,腾云驾光,登天而去。再一回头,他的圣体遗蜕灿灿生辉,宛然如生。”
“竟有这等异象?”
弥心缓缓点头:“寒灯点破万卷书,金丹换骨升仙路。老拙修行多年,反而不及弟子,惭愧,惭愧。”
“哪里?先生的弟子能够证道成圣,自然全靠先生点拨。他的圣体遗蜕在何处,朕也想瞻仰一番。”
大宋上千郡县,每年都有祥瑞上报。身为君主,赵顼对此早有定见,不深信,也不深究。但如今大旱已到第三个年头,民心凋敝,若能借此祥瑞,得风调雨顺之兆,定能鼓舞百姓,振奋人心。
弥心领着天子和群臣来到先贤堂。正殿西侧有一偏殿,牌匾写着三个描金大字:“祖师殿。”殿内供奉历代祖师牌位,两侧依次列着一尊尊祖师像,都是真人大小,大多盘坐在莲花台上,面目如新,栩栩如生。
弥心介绍道:“安济坊虽建成不久,但福道修行之法已传承上百年。初代祖师从济世救人之术中,妙悟救世之法,创立福道,证道成圣。他坐化之后肉身不腐,和生前一般无二,被世人称为‘百善大圣’。官家请看,这一尊便是初代祖师的圣体遗蜕。”
初代祖师的身躯略有些佝偻,却是满面慈祥,脸上皱纹、毛发都宛如生前,让人油然生敬。
赵顼看得连连点头,从内侍手中接过三炷香,插入香炉之中。
走到下一个神龛,弥心道:“这位是先师吴医仙,他超宗越祖,更胜前辈,成圣前已著《福道醍醐》十卷,弘扬福道修行之法,教诲世人行善积福。”
“传道、授业、解惑,这才是先贤高人!”王安石在一旁赞叹了一句。他身为当世大儒,编纂《三经新义》便是为了“一道德”,对吴医仙著《福道醍醐》的初衷颇为感同身受。
“多谢王相公谬赞。”弥心带着众人来到最后一尊遗蜕面前,“这是老拙那位弟子的圣体遗蜕。”
王安石望向最后一尊圣体遗蜕,只一眼,便如冰水淋头,浑身僵如木鸡,脸上表情先是不可置信,而后又化作惊悚和痛惜,不住捂住胸口,“啊”的一声大叫,往后便倒。
“王卿!怎么了?”赵顼慌忙叫道,“太医!传太医……”
“官家,臣……臣无事。”王安石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好不容易清醒了一些,又揉揉双眼,盯着那尊圣体遗蜕,动也不动。
“王卿,你认识这大圣?”
王安石没有说话,倒是身后有一个声音失魂落魄道:“大圣?大圣……”
赵顼转头一看,说话的是资政殿学士王韶。他仿佛被雷劈过一般,浑身都在颤抖。赵顼甚是奇怪,这位资政殿学士声名赫赫,主持河湟开边,为大宋拓地两千里,以文臣身份立下不世军功,这等见惯沙场的帅臣,怎会被一尊圣体遗蜕吓得颤抖起来?
“这……这不是杨昭吗?”
“杨昭?他可是王相公的高徒!”
“对啊!果真是他!王资政是他姑父,听闻前不久王资政还托人替他说媒,准备聘娶王相公家的小娘子呢!”
……
随驾的群臣议论纷纷,赵顼恍然大悟。有皇城司为耳目,宰相和资政殿学士的家事,他都了如指掌。杨昭这人他也听说过多次,只是不曾谋面罢了,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竟是这般模样。
弥心的老脸抽搐了一下,然后满脸堆笑:“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能有如此慧根。恒青能在及冠之年证道成圣,原来是出自名门高第,受了名师教诲。恒青拜入老拙门下时,老拙曾问起他的家境情况,他只说是寻常人家,谁能想到他出身如此尊贵显赫。”
旁边的弥志也连声应和,一脸佩服地道:“原来恒青师侄竟有这么大的来头,以他的才学和身份,不论是功名利禄还是如花美眷,都唾手可得。可他弃如敝屣,对富贵荣华不屑一顾。只有如此一心求道之人,才能超凡脱俗,跳出三界。”
“怎么可能?”王韶一把推开来扶他的内侍,满面怒容道,“上元节时,正是杨昭他祖父八十大寿。他还亲送贺礼,陪老爷子看戏、听书、吃长寿面呢!”
王雱也出声道:“是啊,那日他还去了上元节灯会!我们……我们还在酒肆坐到了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