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52节
作者: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10      字数:6220
  “旧识?”
  “邱远在出家之前,曾在一个戏班子里厮混,学了一身鬼手功夫。若我所料不错,此戏班便是云机园。”
  邱远饶有兴趣地看着云济,点头道:“好眼光,你继续讲!”
  “你在云机园戏班厮混时,年仅十三四岁,多半倍受欺凌。想必你偷客人东西,也是受了戏班子的指使。可当你偷东西碰到硬茬,对方要砍掉你一只手时,戏班子却没人替你说话。”
  邱远眯着眼睛:“这你都能知道?”
  “猜测而已,看来有幸说中。”
  王韶怒道:“好个贼秃!你为了寻私仇,来拐我的儿子?”
  “寻私仇?他们几个杂毛,也值得我来寻私仇?”邱远不屑道,“以下愚这身本事,若要寻仇,杀光这几个杂碎比杀羊宰鸡还容易,何须费这么大周折?”
  云济道:“不错,他并非为了寻私仇。以我的推断,他原是在暗中监视延丰仓的官吏,发现他们在策划一桩大事。而戏班子里最擅口技的巧舌儿,已经改行做了延丰仓的庾吏,他偷偷雇用戏班子里这帮旧识,来一起做这桩大事,是不是?”
  “没错。下愚早知延丰仓有问题,可竟然连郭闻志的账本都扳不倒他们。正月十六就要开仓放粮,他们肯定还会耍手段。那天我跟踪巧舌儿,见他请了灯芯儿、皮影儿和丑驼儿喝酒,隐隐听他说要做一桩大事。但究竟是什么大事,却没有听清楚,只知跟延丰仓存粮有关。”
  云济继续道:“你虽然本事不小,但想查延丰仓的猫腻,非得借助官府之力不可。所以你才连犯两案,栽赃陷害,把整个戏班子都送进了大牢。”
  “可惜,开封府和皇城司都是一帮酒囊饭袋。抓住戏班这帮孙子的时候,那件大事都被他们办完了。下愚筹谋多日,就是为了官府能将他们人赃俱获。可这帮酒囊饭袋还是迟了一步,延丰仓百万存粮,居然堂而皇之地被凶兽吃了!”
  邱远说话愈发粗俗,开封府孙永和皇城司石得一都面上无光,脸色难看。
  “这怪不得他们,这桩大事延丰仓官吏准备多时,开封府和皇城司再怎么尽职尽责,仓促之间也发现不了。”
  赵顼听得云里雾里,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所说的这桩大事,究竟是什么事?”
  “这大事便是貔貅夺粮案。”云济解释道,“所谓的貔貅夺粮,只是一出别开生面的皮影戏。那只巨兽貔貅,不过是一只黑猫儿罢了。”
  他将那日郑侠在开封府揭露的案情解释了一遍,赵顼和群臣听得时而点头,时而皱眉。
  等云济说完,赵顼等人都陷入深思。王安石因为杨昭的死,心绪久久无法平静,再陡然听到貔貅夺粮案的案情,知道事关重大,当即要求将相关官员和庾吏都召来问话。
  祖师殿太过狭隘,赵顼移驾到殿外,在钟鼓楼前的空地上设座稍歇。
  过不多久,延丰仓上下官员和庾吏,开封府办案的军巡使和捕头,皇城司负责打探消息的逻卒,一直奔走查案的狄钟、鲁千手、张无舌……所有相关人等,统统被传召到钟鼓楼下。
  听过云济的推断,刘轶急忙分辩:“那日在开封府就已经说过此事,什么皮影戏,什么猫儿假扮凶兽,都是郑侠妄加猜测。百万石存粮,纵使安排了上百艘粮船来拉,也需要十日才能拉完,一夜之间如何搬得走?”
  这一句反问,顿时引得群臣连连点头。
  一时间,一道道质疑的目光看向云济。他摇了摇头道:“很简单,这一百万石粮食,并非一夜之间被搬空的。而是日积月累,虫食蠹蛀,慢慢被掏空的。早在正月十六日之前,延丰仓就已经是空仓了。”
  “笑话!”刘轶讥讽道,“正月十五日时,沈制诰亲自带人清点过仓廪,你难道不知?当时延丰仓一百二十三万四千五百三十二石存粮,一石都不曾少。”
  云济言之凿凿道:“不对,那时候延丰仓只有二十余万石存粮。”
  “大胆!你是在怀疑沈制诰徇私舞弊,替延丰仓遮掩吗?当时和沈制诰一起查验粮仓的,还有三部勾院的多位专勾官,难道他们都是瞎子不成?”
  “沈制诰是下官的老师,鲁专勾、张专勾等人做事尽心竭力,下官也向来敬重,怎会怀疑他们?他们只是被你等蒙蔽,清点存粮的时候,错将二三十万石存粮,清点成了一百二十三万四千五百三十二石!”
  此言一出,沈括、鲁深等人脸色陡然一变。
  刘轶哈哈大笑,向赵顼一拜:“官家,臣实在不想再跟这个疯子对峙。沈制诰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能臣,鲁专勾、张专勾等人是精擅查账的老手,岂能将二十万石存粮清点成一百多万石?”
  鲁深也忍不住道:“虽说时间有限,咱们查不了太细。但就算一时疏忽清点错了,最多也就差个几十、几百石,怎可能差六七倍?”
  其他几个专勾官虽不及他莽直,但也议论纷纷,都是一脸不以为然。倒是沈括若有所思,静静地看着云济,仿佛在等他解释。
  “臣有一物可以为证,请官家准许臣将它呈上来。”
  “准!”
  云济招了招手。张无舌和鲁千手挤出人群,呈上一张图和一套木制模具。云济先将图挂在钟楼墙上,众人定睛看去,图上写着“延丰仓仓廪建置图例”九个字,并画着延丰仓各仓廪的位置分布。
  “诸位请看!”云济指着鲁千手手中的仓廪模具,“这小玩意比延丰仓的仓廪小了一千倍。那些仓廪是数年前由回回工匠所筑,圆形,尖顶,前后有两个门。仓内分为两层,中间有一架木梯。木梯为螺旋形状,从一楼旋转三周后通到二楼。”
  鲁千手头上戴着一只机栝辔头,连着短铁钳子,绑着果脯袋子,精巧而又古怪。这正是他创制的防磨牙辔头,却被云济改作他用,套在他脸上钳制他的嘴,避免他忍不住乱插话,在皇帝和群臣面前口不择言。
  鲁千手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下,将仓廪模具高高举起,揭开顶盖向众人展示仓内楼层、木梯。鲁深等人看着那模具,虽然小了些,构造却和他们见过的延丰仓仓廪完全一样。
  “据我所知,那日你们清点存粮时,乃是从下到上。先清点完一楼的存粮,再上楼清点二楼存粮。大概半刻钟后清点完成,你们再从二楼下来,从背后的那扇仓门出仓,去清点下一座仓廪的存粮。”
  鲁深道:“没错,我们从酉字仓开始清点,然后是戌字仓、亥字仓、子字仓……一直到申字仓清点完成,整整花费两个多时辰。”
  “不对!”云济摇头道,“根本不是这个顺序。你们真正的顺序,应该是酉字仓、申字仓、酉字仓、申字仓、酉字仓、申字仓……这样连续将酉字仓和申字仓各自清点了六遍!”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云济指着钟楼上挂着的延丰仓布局图道,“诸位请看,延丰仓共有仓廪十二座,都是一模一样的十万石大仓。十二座仓廪分别以子丑寅卯等十二地支为名,位置也是按照十二地支排列,形成一个大圈。仓廪大圈外是参天的古松古柏,大圈内也有许多错落的松柏,正中心是晾晒粮食的大场。从任何一座仓廪向四周看,见到的都是古木参天,看不到其他景物。再加上你们清点存粮的时间,正是午时到未时,太阳高悬中天,虽稍稍偏南,但不像清晨和傍晚那样东西分明。”
  “这又如何?”
  “这就使得你们在仓廪旁边时,不能清晰地分辨方向和位置!你们以为自己清点的顺序是西、南、东、北这样旋转了一周。其实你们只是在酉字仓和申字仓之间来来回回罢了!”
  沈括问道:“你的意思是,当时只有酉字仓和申字仓里各有十万石左右的存粮,其他十座仓廪都是空的?”
  “是!”云济问鲁深等人道,“鲁专勾、刘监正,你们可曾记得,延丰仓存粮丢失之后,我们曾视察过这十二座粮仓,子字仓和午字仓的招牌被挂反了?”
  鲁深蹙眉道:“不错,洒家记得,是有这么回事。”
  刘轶道:“这有何奇怪?那个字笔画掉色了,看起来似是而非,又像是‘子’字,又像是‘午’字,被庾吏弄混了而已。”
  “是啊,小人再三解释过。年前小人曾将这些牌匾摘下来擦洗,挂上去时没认清楚,这才将子字仓和午字仓弄混了。”徐老三在旁边焦急地解释,“延丰仓每年岁末都会修缮一番,所花费的钱财也会记账。您若不信,尽管去查!”
  “我只问一句,你们上次既然是花钱做了修缮和清洗,这掉色的牌匾为何没有修?”
  “这……”徐老三支支吾吾道,“钱当然是花在紧要的地方,仓廪上的牌匾又不碍什么事,没修也情有可原。”
  “你觉得可信吗?”云济朗声道,“分明是你们乘沈制诰等人清点酉字仓的时候,将亥字仓的牌匾取下来,更换到申字仓上。等沈制诰他们查完酉字仓,你们再将他们带到挂着‘亥’'字牌匾的申字仓,然后又将‘子’字牌匾挂在酉字仓上……如此这般,诱导沈制诰等人不停地清查申字仓和酉字仓!
  “与此同时,当沈制诰等人清查申字仓时,你们派人将酉字仓的粮食搬走几十袋;清查酉字仓时,往申字仓又搬去几十袋粮食。这样一来,最后清查的结果是十二座仓廪的粮食数目各不相同,但都相差无几。不会让人发现这些仓廪中的粮食其实一模一样。”
  沈括缓缓点头,他曾派人将每座仓廪的情况登记在册。确实如云济所说,各仓粮食数目各不相同,但都相差不大。
  “不对……还是不对!”鲁深不信道,“洒家记得清清楚楚,咱们每一座仓廪都是从正门进,从后门出。然后直接进入下一座仓廪——这样只会一座接着一座,依次进入十二座仓廪,怎么可能在两座仓廪间来回交替?”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张扶老等人纷纷道:“是啊,咱们每一座仓都是从正门进,从后门出的!”
  “错了,大错特错!”云济道,“你们根本不是从后门出去的!你们每次都是从正门进,再从正门出来!”
  “你说得不对。”鲁深斩钉截铁道,“清点存粮时你又不在,怎么知道情况?洒家记得清清楚楚,每座仓廪的楼梯口都是正对着正门,背对着后门。咱们从楼梯上下来,要转到背面,从后门出去,怎么可能从正门出去?你说洒家在仓外分不清方向也就罢了,要说洒家连前后都不分,可就是欺负人了。”
  云济苦笑道:“鲁专勾,小弟可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最关键的玄机,就在那架木梯上。”
  “木梯?”
  不仅鲁深满脸诧异,从赵顼到群臣,无一不是聚精会神地看着云济。唯独刘轶和徐老三暗暗相视一眼,汗如雨下。
  云济问道:“这木梯是螺旋而上的,你从木梯上下来,能分清这木梯究竟转了三圈,还是转了两圈半吗?”
  此言一出,沈括仿佛被惊雷击中,脑中闪过一道亮光,惊叫道:“你是说……”
  云济指着模具中的楼梯道:“这螺旋楼梯上端是固定的,下端却可以活动,而且整架楼梯都可以拉缩旋转。你们查完第一层,顺着楼梯上到第二层的时候,楼梯从下到上一共旋转了三圈。当你们在第二层清点的时候,他们早已安排了人,在下面将楼梯推着转了小半圈。等你们从二楼下来时,楼梯从上到下共旋转了两圈半,楼梯口正对着仓廪后门。常人只会记得楼梯口正对着前门,哪里知道前门早就转到背后了。”
  他讲解时,鲁千手一手托着模具,一手打开门窗,一手揭开屋顶,一手拔下楼梯钉帽,一手转动楼梯下端。众人只觉一片眼花缭乱,一时分不清几只手在摆弄模具,旋转楼梯的变化,却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如此!”鲁深等人面面相觑,这才恍然大悟。
  “满口荒唐言语!”刘轶脸色阴沉,“云教授,你说了一大通,都是毫无根据的猜测!”
  “谁说毫无根据?”云济道,“延丰仓仓廪的地面上,都铺着防潮的木板。我曾经仔细查探过,酉字仓和申字仓楼梯口的地板上,各有半道弧形划痕,那便是你们挪动木梯时留下来的。不仅如此,在划痕的尾端,还留有两个显眼的钉孔,显然是固定木梯所用。若想确认此事,只需进入仓廪,试试看那木梯能不能旋转移动即可。”
  “木梯能旋转又如何?仓廪挂错了牌匾又如何?这就能说明我们偷梁换柱,欺瞒沈制诰等诸位官人吗?”刘轶辩驳道,“延丰仓一百二十多万石存粮,不仅沈制诰亲自清点过,在延丰仓的账本上也记得清清楚楚。若当真只有二十多万石存粮,那账本如何对得上?”
  徐老三也在旁边帮腔道:“小人真不敢欺瞒诸位官人!在沈制诰前来查账的第一日,郭闻志就拿着那本私账来告状。那账目您也是亲自查过的呀,咱们延丰仓的官账和那本私账是对得上的!若刘官人当真做了假账,怎可能和郭家的那本私账对得上?”
  “咱们就说说郭闻志那本私账。”面对刘轶的诘问和徐老三的辩驳,云济依旧胸有成竹,他从袖口中取出一本账册,“巧得很,郭护留下的这本私账,我带来了。”
  眼见他随身带着账本,明显有备而来。徐老三和刘轶眼底都有深深的惧惮。
  鲁深、张扶老等人面面相觑,他们对云济的脾性颇为了解,难道账册里当真有蹊跷?可若当真有问题,他们怎会查不出来?
  云济看向鲁深等人:“正月初六,也就是你们来到延丰仓的第一日下午,郭闻志持这本账册前来告状。延丰仓从仓监到各仓账房,都是猝不及防、胆战心惊。因为他们的账目都是伪造过的,跟这本私账完全对不上。他们一合计,决定趁着你们睡着的时候修改账目,将对不上的账目都改过来。因为郭闻志呈递的账本你们已经看过,他们不能改那本私账,只能改延丰仓自己的公账。”
  “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公账岂是那么好伪造的?”
  “如果上下沆瀣一气,入账、出账、专勾都同流合污,账本自然是可以改的。”
  “账是可以改,但时间不够啊!郭闻志头一天下午呈递上那本账册,第二日早上我们便开始查账了。”鲁深连连摇头,“郭家那本私账所记的东西虽然不多,但要想将整个延丰仓的账目改得不出纰漏,少说也得两三天,一晚上绝对不够。”
  “其实绝大部分公账无须改动,只要将和郭家私账有悖之处改掉即可。延丰仓的账目我都看过,若是请两个熟悉账目的高明账房,一天半足以改完,用不着两三天。”
  “就算只需一天半,他们也拿不出这时间来啊!”
  “所以他们要偷。”
  “偷?偷什么?账本?”
  “偷时间。”
  听闻此言,不论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还是打扇奉茶的内侍,皆十分困惑。
  鲁深挠了挠头:“云教授,你在说笑吧?时间怎么偷?”
  “要偷时间,再简单不过了。”云济笑道,“只需弄来一瓶迷药,下在你们的酒菜里。只要分量调配得合适,让你们一觉睡个一天两夜,直到第三天早上才醒来,却告诉你们只是第二天早上,这时间不就偷来了吗?”
  “你是说……初六那天我们被下了药,昏睡过去,一直到初八早上才醒来?”
  “没错!”
  刘轶狂笑道:“不得不说,云教授的想法真是天马行空,连这么荒唐的事都想得出来。可臆想就是臆想,不是事实。”
  云济针锋相对道:“当猜想有了佐证,那它就是实情。”
  “佐证?什么佐证?”
  “我在延丰仓查账的那两天,曾听说两件怪事。正是这两件怪事,能够证实我的猜测。”
  “怪事?”鲁深诧然道,“你是说……”
  “第一件怪事,是张专勾曾在那一夜尿了床。”
  此言一出,张扶老脸色顿时一黑,窘迫道:“云教授,揭人不揭短。你怎么和老鲁一样?这事都过去大半个月了,老提它做甚?”
  “张专勾莫怪,小弟并非有意冒犯。”云济道,“大家试想一下,张专勾堂堂进士出身,怎会在半夜尿床?就算是半夜尿急,也会被憋醒起夜,岂会尿在床上尚且不醒,天亮后才知晓?”
  他不说还罢,这么一说,张扶老更是脸红脖子粗,恨不得把他的嘴堵上。
  幸好云济见张扶老的脸色不对,立马解释道:“其实很简单,因为所有人都睡了一天两夜。这么长的时间,要忍住不方便可太难了。本来尿急了肯定是要起夜的,但当时张专勾身中迷药,昏睡不醒,这才尿在了被窝里。”
  张扶老长长松了口气,哭笑不得地道:“云教授,我可真得谢谢你。虽然有些不堪……也算是替我平冤昭雪了。”
  “老张你可莫要得意!”鲁深却在一旁哈哈笑道,“洒家那日也曾尿急,可洒家偏偏就能醒,自己爬起来去外面方便。看来在憋尿这方面,你还是比洒家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