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悬疑录:貔貅刑 第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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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无忌 更新:2025-10-13 10:10 字数:6252
他当即跪倒在地,不甘道:“相公!千载难逢的良机,怎能就此错过?对付这帮奸邪,用点非常手段……也无伤大雅!”
王雱也是心急如焚,满怀期待地看着王安石:“爹,儿子觉得……还是莫要坐失良机……”
王安石再次摇头:“老夫既已决定,不必再多说了!别人指责老夫脾气倔,唤老夫为‘拗相公’,你难道不知吗?”
身为王安石的儿子,王雱怎能不知父亲的脾气?王安石决定的事情,别说是他和弥心,就算是当今官家,也休想劝得动。
王雱心中万分不甘,他深知绝不能跟父亲硬顶着来,只能来一出缓兵之计,先将父亲稳住,再私下寻弥心另做打算。
“莫要动歪脑筋!”知子莫若父,王雱一不吱声,王安石就知他的心思,冷然瞪了儿子一眼。
王雱只觉被冷水浇头,在这一瞥眼的重压下,纵有满腹心思,竟也掀不起波澜。
王安石招呼左右道:“把弥心带下去,先好生招待一夜,算是敬他推崇新法,有改天换日之心。明日再将他送交有司审问。”
弥心知道大势已去,一时间涕泪交流:“相公,变法之路劫难重重,失此良机,新法必败啊!我……可怜我机关算尽,到头来竟功亏一篑吗?千门万户曈曈日,谁把新桃换旧符?谁把新桃换旧符啊!”
云济望着这位貌不惊人的宰相,心中一股敬意油然而生。他向王家父子告辞,和狄依依离开相府。两人漫步在京城的街巷里,万家灯火和漫天星光遥遥相对,每一道干渴已久的亮光,都在满怀期盼地等待着。
尾声一
翌日。
向来勤政的赵顼忽然罢朝一日。时近午时,王安石到垂拱殿探望,却见赵顼埋首于案前,不知是否睡着了。
侍茶奉墨的宫女噤若寒蝉,内侍连大气都不敢出,殿内仿佛寒冷冰窟,和往常颇为不同。
石得一悄然走近,将缘由跟王安石说了一遍。
原来安上门门监郑侠苦心孤诣,画了一幅《流民图》,并写了篇《论新法进流民图疏》。他自知图和奏疏如果直送到閤门,肯定会被打回,竟然假称是边关军报,把图疏送入了通进银台司。
执掌通进银台司的是翰林学士承旨韩维,他见文书上特意留字:“奏为密急事。所有侠擅发马递之罪,仍乞奏勘,甘伏重罪不辞。”38也不知是着急还是有意,他不曾详加甄别,便直呈到御前。
赵顼看过图疏之后,顿时连朝会都不愿再开,反复观览,长吁短叹,震惊不已。王安石听得暗暗心惊,郑侠向来反对新法,为驳斥自己上奏疏给官家,并不奇怪。但他的图疏究竟画了什么,写了什么,竟让官家连朝都不上了?
他上前一步,见赵顼身下压着一幅图,只露了半截在外面。那画上是一片悲凉凄惨,屋舍塌坏,江河绝流,赤地千里,民不聊生。满山遍野都是倒地的饿殍,触目可及皆是流离的灾民。有丈夫痛心典卖妻子,妻子一边哭号,一边叮咛丈夫照顾好幼子;有父亲鬻儿卖女,儿女抱着父亲大腿,母亲在旁抽泣不已。
王安石陡然看见此图,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自唐至宋,每逢大旱之年,易子相食的惨状屡见不鲜。但文字所记远不如图画让人震撼,当今官家长于深宫,哪里见过这图上的惨状?
赵顼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王卿来了?这图中所画,可是实情?”
王安石稍一迟疑:“官家,大旱连年,灾民流离失所,实不可免。政事堂早已发文给各地,允许灾民随丰就食……”
话说到一半,便被赵顼打断:“饿殍之民,是朕的子民;流离之民,也是朕的子民!每每论及旱情,总说是天灾,非人力可以阻挡。但天灾又是因何而来?难道卿与朕,当真没有半点过错吗?”
“官家!大宋幅员万里,天灾在所难免。当政者只能设法赈济灾民,全力应对灾荒。只要各州府上下齐心戮力,自能使灾祸的损害降到最低。”
面前的这位官家,向来都是一个需要鼓励和安慰的君主。这番话王安石已经数次陈述过,每次都能让摇摆的皇帝坚定信心。但这一次,效用显然微乎其微。
赵顼拣起一册奏疏,丢给石得一:“石伴伴,最后一段,念!”
旁边伺候的石得一慌忙接过奏疏,细细念了起来。讲的大体是灾情之严重、灾民之凄惨,并将这些统统归咎于新法,并要求皇帝废除新法,罢黜宰相,言辞甚是激烈。
王安石脸色越来越黑,到后来,只听石得一念道:“……如陛下观图,行臣之言,十日不雨,乞即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谩天之罪!如稍有所济,亦乞正臣越分言事之刑,甘俟诛戮,干冒冕旒!”
石得一声音甚是沉稳,但听在王安石耳中,却仿如晴空霹雳——十日不雨,乞即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谩天之罪!
“官家!苍天是否下雨,岂能拿军国重事作赌注?”
“那人头可以作注吗?”
王安石一滞。朝中对新法的攻击,他曾一一批驳,甚至和司马光你来我往,寄信论战,寸步不让。唯独赵顼这一句,锋芒并不凌厉,却让他辩驳不得。
他望着这二十多岁的天子,看着他脸上的犹疑和痛悔,心中一片冰凉。
翌日,皇帝终于拿定决心,下旨发递中书——命京畿路府、县向各行民众发放勒派的免行钱,三司纠察市易法执行情况,司农寺组织各地常平仓开仓放粮;命受灾诸路统计离乡流民数,河内诸路上报就食灾民数;诏令灾区青苗贷、免役钱暂不上缴;直接罢除方田法、保甲法。
民间顿时欢呼相贺。
又隔五日,皇帝下《责躬诏》,自陈数年来的施政之过。
再三日,邱远脚戴铁镣,身披长枷,在公人押解下,踏上被流放庆州之路。他误杀郭闻志,先后大闹宣德门和安济坊,竟侥幸未判死刑,也不知是不是赵顼亲自过问,才得了法外开恩。
行至开封府市南,眼见乌压压围了一片人。邱远身形极高,如鹤立鸡群,隔着人群看见,原来是刑场正在行刑。貔貅刑等案尘埃落定,包括弥心在内,共十八名罪犯于今日问斩。
粮商的哭号中,夹杂着一段铮铮誓词,穿透嘈杂的人群,传入邱远耳中:“苦难如海,浩瀚无涯。我愿不娶妻妾,不延子嗣,不求功名,不图富贵,奉以生命,纵死不休……”
只听得人群齐齐一声惊呼,誓词至此,戛然而止。
邱远长吸一口气,转过身来,跟着公人踉跄前行,恍然想起少时随弥心诵读福道誓词的场景。他闭上双目,吐气发声,接住了即将轰然落地的誓词:“我要走废百只脚,我要磨破万双鞋,我要踏平世间苦难,走穿通天福道。我要焚我血肉筋骨,烧尽众生苦痛。我要燃我精气魂魄,点亮无尽光明。”
当日下午,王雱来到王安石书房,见他正埋首伏案,挥毫奋笔,凑近一看,不由惊道:“爹,您要上表辞相?”
“老夫岂是贪念权位,恋栈不去之人?心已灰,意已冷,难道真等着龙王爷行云布雨不成?”
“那些人苦盼着您罢相去职,若就此辞相,岂不是让他们称心如意了?”
“我朝冗官冗兵,沉疴近百年,疖痈之深,积弊之重,已非温暾保守之补药可治。所以变法图强,势在必行!官家年事渐长,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即便一时动摇犹疑,也终究会明白这条路非走不可。新法大势已成,承继变法之志的有识之士渐居高位,纵使老夫不在朝中,也不是一帮不自量力的蚍蜉能够撼动的!”
“可是方田法、保甲法已废,那帮贼子对青苗法、市易法虎视眈眈,若无父亲持国秉政,新法……”
“轰!”
王雱话未说完,只听得一声雷响,天地一阵轰鸣。来到窗前一看,阴郁的天空中划过一道雪白电光。纠结了两年多的大雨,在东京城上空盘桓十日,终于轰然落下。
放下手中的笔,王安石推门而出,迎着从天而降的雨珠来到街头。东京城的大街小巷里,已是一片欢腾。
他长叹一声,举目望去。沉云万里,怒雨横空。道道闪电斜掠碧虚,仿佛撕裂天堤。不知有多少天河水倾洒而下,化作人间的无尽苦恨,在长街短巷里涓滴成河,泥泞了脚下的漫漫长路。
尾声二
新雨过后,春暖大地。
疙瘩巷里,一间被火烧过的残屋吱吱呀呀开了门。一名窈窕少女背着半人高的箱笼从屋内走出,回头嘱咐道:“胡小胖,照顾好娘亲,不许再收云教授和九娘的钱!”屋里随即传来一声不情不愿的应和。
天色初亮,穿行在东京城的街巷里,处处指指点点的目光,胡惜雪用轻纱裹了脸,径直往城外行去。
几桩大案落下帷幕,胡家万贯家财一朝散尽,胡安国还是没能逃过一死。偌大一个胡家如今只剩下三人,胡夫人缠绵病榻,几乎难以起身。反倒是胡惜雪,原本娇弱温柔的大家闺秀,遭遇这等大厦倾颓的变故后,一肩扛起重担,为父亲处理后事、举家搬迁到疙瘩巷、为母亲治病休养、行医卖药维持生计。剥离了娇滴滴羞答答的外壳,骨子里隐藏着的坚韧和要强,便从满地狼藉的泥泞里,撑起这一片晴朗和美好。
胡惜雪跟弥心学过几年医术,本拟行医为生,但她生得又美,年纪又轻,难以取信于人,来看病者寥寥可数,登徒子倒是络绎不绝。没过两日,她被人认出奸商之女的身份,顿时人憎狗嫌,几度受到驱逐打骂。若非狄钟时不时前来护持,真不知会遭到什么欺辱。
狄家兄妹离家日久,狄依依留在东京照护云济,狄钟则受到父亲狄咏召唤,不日前已经离京。胡惜雪不愿麻烦狄依依和云济,在城内又寻不到活计,只能背着膏药针石,赶往城外行医。
辗转来到东水门外,昔日人来人往的安济坊,短短数月间已然败落。医者、福道徒纷纷散尽,病患也将这里当作魔窟狼穴,避之唯恐不及。坊中财物被尽数搬空,各殿各院被贴了封条,就连“安济坊”三字牌匾,也被拆卸下来,不知去向。
胡惜雪在破落的坊墙边摆开小摊,支起一杆写着“悬壶济世”的布幡,强忍着羞臊,放声叫卖起膏帖汤药来。
然而过路的行人只顾盯着她的身段瞅个不停,无人上前求医。到得午时,终于有人停在摊前发问:“小娘子,不是俺不信你,你年纪轻轻,何处学来的医术?”
胡惜雪迟疑许久,终于低声道:“奴家数年前曾在安济坊帮工,得弥心坊主亲自传授岐黄之术。”
“好家伙!果真是安济坊余孽!”那人扯着嗓子喊出声来,周边一片哗然。
道道目光落在她身上,痛恨的、漠然的、鄙夷的、猥琐的……不怀好意者越来越多,甚至有人狞笑道:“安济坊的神胎女可是大名鼎鼎,那弥心老贼教出来的女弟子,啧啧!”
“安济坊出来的女娃,岂有干净的?”
“哼!又是狗皮膏药,又是醒神香囊,只怕都是赃物!”
……
污言秽语如潮而至,胡惜雪后背发冷,耳根发烫,急忙起身收拾,想要远远避开。却听有人道:“还想卷了赃物就跑!”紧接着一只手伸来,抓起两服膏药就往怀里揣。另有恶汉一拥而上,转眼将膏贴、香囊、药材一抢而光。胡惜雪被挤了个趔趄,将立在旁边的布幡也撞倒了。
几个惫懒汉子更是眼冒绿光,贼手就要往胡惜雪身上摸,忽听得一声暴喝:“住手!”
却见一名二十余岁的儒生疾步走来,他身着锦衣,器宇轩昂,眉宇间溢散一股勃勃英气,身后跟着一名随从,替他牵着马。
儒生目光如电,在人群中扫过,冷冰冰道出一个“滚”字。闲人无一不被他英气所慑,一个个噤若寒蝉,再见给他牵马坠镫的随从穿着驿卒的皂衣,知他必有官身,惫懒汉子们也不敢再放肆,立时一哄而散。
胡惜雪看着满地狼藉,强忍心中难受,两手合于襟前,向这年轻官员道了万福,谢他出手搭救。
年轻官员躬身还礼:“多年未见,小娘子别来无恙?”
胡惜雪愣了愣,细细看过他的面庞,惊喜道:“你……你是五年前……”
年轻官员哈哈一笑:“终于想起蔡某啦!当年承蒙小娘子搭救,蔡某才捡回一条小命。”
原来五年前,胡惜雪出门游玩,路遇一名赶考举子突然发病,倒在路旁。胡惜雪生性善良,命家丁将举子扶上车,送至安济坊就医,她也因此和安济坊结缘。她不知道的是,这位蔡姓举子次年高中,调任钱塘尉,当了几年地方官,如今得迁起居郎,回京时正好和她相逢。
两人畅叙别情,一时间无限感慨。眼见当年兴盛至极的安济坊已成明日黄花,蔡姓官员唏嘘不已。
胡惜雪望着这段陈旧的坊墙,回忆当年在安济坊帮工的情景,一时竟有些痴了:“虽说弥心师父做了不少恶,但安济坊终究救护过那么多人。当年的安济坊,再也见不到了……”
“能见到!”
“什么?”胡惜雪愕然不解。
抬头望去,却见年轻的官员正昂着头,微风跨过坊墙,轻轻吹拂他的短须:“能见到的!终有一日,安济坊会重现世间,每一州、每一县,都会建起这么一座庇护寒苦病患的所在,施医赠药,扶危济困,让世间再无看不起大夫的贫病之人!”
胡惜雪的目光穿过他坚毅的面庞,仿佛真的看到一座座安济坊如春笋般破土而出,如参天巨木般矗立在每一州、每一县,令每一个贫苦病患沐浴温暖药香,令希望在困苦径您的岁月中熠熠生辉。
后记 大宋的人间烟火
华夏的历史长河,于上古传说的泉眼中发源,在三皇五帝的雨露浇灌下汇涓成溪;流过孤寂神秘的夏商,于东周鼓荡起百家争鸣的离散涛声;至秦骤然一统成急促湍流,澎湃中怒流出蓬勃两汉;又裂成魏蜀吴三道飞瀑,迸溅无数刀光剑影,却齐齐沉入晋的深渊,被南北朝的两岸连山劈砍得曲曲折折;崎岖跋涉了不知多远,经历过隋的波澜,才汹涌成唐的瑰丽壮阔……
在涤尽了五代十国的浊浪后,终于流淌出一段风正潮平的慵懒岁月,每一叶船帆里都卷着儒雅的酒气书香,每一道涛声里皆酿满温热的人间烟火。
这就是宋。
从《水浒传》《三侠五义》到《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从《杨家将》《包青天》到《少年包青天》《大宋提刑官》,我是在这些文学、影视作品的熏陶下长大的,很难不对宋朝产生兴趣。
后来我接触了不少历史书籍,尤其是吴钩老师的“说宋”系列,让我发觉历史上的宋朝和文学作品中的宋朝有很大差异。我发自内心地尊敬和感谢这些宋史研究者,他们的著作和研究成果让我的寻宋之旅变得平坦了许多。这段历史是诸位宋史专家耕作和收获的田野,而我是个玩心极重的顽童,无法像他们一样专注于田野里一茬茬的麦穗,我的注意力总被突然蹦出的兔子或蚂蚱吸引,以至于没收获多少正儿八经的麦子,但得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体验。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前世是一名说书人,像拾荒者一样穿行在历史夹缝里。在无人注意的历史角落,总会碰到让我感到稀奇的人和事。我很珍惜这样的相逢,并执着于把它们编成故事,讲给别人听。
宋,是一个可敬而又可惜的朝代。
可敬之处,在于它是中国最重经济文化的王朝,商业繁荣,文化昌盛,甚至有了十分健全的福利制度,比后世的明清两朝更接近于近现代的社会风貌。
例如,宵禁制度。中国早在周朝前就有了宵禁,对夜间出行的人实行严厉的处罚,这本身就代表了对百姓自由的禁锢。而到了宋朝,随着商业繁荣,这种束缚有了明显的放松。
先是宋太宗时期仿照武则天时的旧例,解除上元节宵禁,到宋仁宗时进一步放开,明定开放宵禁的时间放宽到冬至日起,而其他时段的宵禁也一度废弛,使得东京城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不夜城”。
与此同时,坊和市的束缚被打破。东京城的坊墙被拆除,市场也不再限制开放时间和地点,取而代之的是街巷的繁荣,城市化进程飞速发展,其城市化率也胜过明清。
宋朝的城市化发展体现在诸多方面,本文中提及的“潜火队”
“望火楼”,就是宋朝消防设施的缩影。而猫、狗等宠物在宋朝也极为流行,给宠物制作、穿戴衣物,更是司空见惯。餐饮方面,东京七十二家正店不仅有官方认证,其菜品和服务更堪称古代“五星级”标准。几乎每一家正店都有招牌名酒,且把广告打得全国知名。
我觉得正是宋朝的城市化进程和自由开放的程度,让《三侠五义》《天龙八部》等武侠故事有了立足的土壤。如果一到晚上就开始宵禁,一座座坊、市成为封闭的堡垒,市井之地又怎能连成一整片江湖?再跳脱的侠客,在一片死水里也闯不出精彩的传说。
我在本文最想刻画的,是宋朝福利制度的萌芽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