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作者:牛尔尔      更新:2025-10-18 15:17      字数:3093
  她总缩着一条胳膊,就是李娥也看出来她这歪斜不太对劲,走了一会儿,忽然搂住她,趁她不能动,立即敲打她的左臂,敲出一块硬硬的长条。人赃俱获,她伸出来那根钢管拎在手里。
  扔了。李娥说。
  她摇头:要是遇到危险,它趁手呢,现在家里头没那么钢管。
  扔了。李娥耷拉着脸。
  她啊啊啊了几声表示抗拒,小跑着找到附近的垃圾桶,用钢管敲了它一下才依依不舍地扔掉。
  好像垃圾桶做了错事,非得在这么近的地方碍眼。
  她闷闷不乐,李娥捏捏她的脸说:要是遇到危险,我们就跑。你怎么总设想大街上全是危险?这可是白天。
  白天也一样。没了钢管的制约,她胳膊环抱,歪在李娥身上。
  李娥好像想说什么,又没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叹息,搂住她,灰色融在黑色里,摇摇晃晃地走了半条街,昝文溪觉得有趣,说自己这样只用一半的力气走路,另外一半挂在李娥身上这个偷懒的步伐好像大鹅。她就边走边嘎嘎叫,李娥笑得很厉害:我是什么?鹅翅膀吗?
  李娥抬起另一只胳膊扑腾扑腾,昝文溪也乐不可支,拽着她飞快地挪小碎步跑:嘎嘎嘎嘎嘎~
  李娥配合着扑腾左胳膊:呼呼呼呼呼~
  没跑出五十米就搂着大笑,左歪右歪地喘不上气。
  好不容易气息匀定了,李娥忽然板起脸:幼稚。
  昝文溪大惊:你,你,你赖皮!
  李娥就绷不住笑,逗她的神情一晃而过。两团灰黑的影子扑在一块,你挤着我,我挤着你,好像两团麻雀在空地上扑棱翅膀,吐出一缕一缕的白。
  昝文溪喜欢约会。
  扫去愁苦和未来的不安,只剩下她和李娥做一些事,做什么事都好,就是这样玩也很好。
  李娥很爱牵着她的左手,五指勾着四指,多出这一根手指就占了便宜,李娥总捏着她的手指在掌心滚动,咬着她的手在袖子里打架。外头看,两个袖筒合成一条u形的蛇缠着。
  忽然,蛇的中间落了一点白,李娥抬手看:开线了?
  又落了一点。
  昝文溪从兜里伸出右手一托,一片很小很小的雪落在她掌心,立即融化了。
  李娥也仰脸望了下,松开她的手,细心地摆弄她的衣领,把帽子捋着扣在她头上:该回家了。
  昝文溪高兴地说:我还怕死前看不到下雪呢,等回去堆雪人给你看看,往年我跟奶奶堆。
  现在才十一月,雪那么薄,堆不起来的。李娥说。
  昝文溪想了想也是,李娥又说:雪会化,你堆了,到时候没了。
  你放冰柜里冻着嘛。昝文溪推推她。
  两个人依偎着往回走,步伐不紧不慢,这么轻的雪落在头顶,只是一串妆点傍晚的氛围灯,晃晃悠悠地折射着一点暗淡的光。
  走到路灯下的一瞬间,路灯亮了。
  昝文溪和李娥不约而同地抬头迎着光啊了一声,昝文溪说:看,你把它踩亮了,它听见你了!
  李娥说:是你踩的。
  昝文溪捏着嗓子:是你是你!
  又闹了起来,两个人又用肩膀顶来顶去,一步路挪成三步,搓着被冻得发红的鼻尖大笑。
  忽然,李娥不笑了,昝文溪歪歪头,去摸了下另一个路灯试图逗逗李娥。
  她扭头去找路灯。
  马路对面的大垃圾桶旁,一个老人拿着铁钩子在垃圾里翻找东西,一辆破旧的三轮车歪着脖子,静静地垂下一条粗绳,车里的易拉罐和纸片都落了雪,老人蹒跚着,不甘心地在垃圾里翻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第108章 雪夜01
  昝秀贞先看见李娥, 任谁的眼神在路灯下的两个女人中挑选,眼睛都会先看向李娥,李娥在雪里美得触目惊心, 昝秀贞从来都很知道李娥的美对男人意味着什么,她不像这年头的男人们那样会在网上挑拣滤镜下的美人从而让现实中的美人显得不那么美。她阅览过的男人女人那么多,李娥在美的领域里排行前三。
  美人牵着她的傻子, 傻子呆呆地看看李娥, 看看她,好像在做选择, 又好像怕选择,咬着牙齿下定决心要过马路来,昝秀贞背过身子把手里的一块塑料桶咔咔地抖开, 倒空里面的泥土, 抛到车上,汗流浃背。
  同性恋是个遥远的影子,同性恋意味着造孽,这该死的孽根祸胎, 同性恋的罪就不放过她, 她两腿之下流出来的孩子是个同性恋,流进河里死去,她坟地里捡回来的孩子是个同性恋, 她注定要失去昝文溪,就像失去丹丹一样,所有的同性恋都会随着河水流走。
  昝秀贞推着车,不知道想和谁赌气, 她不看昝文溪也不看李娥,一声不吭地往前走, 从一个垃圾桶走到另一个垃圾桶,她从来不指望任何孩子为她养老送终,她捡来一个孩子,也捡起了另一份苦,她总是受苦,她的第二个老伴死的时候回光返照,对她说,秀贞,你受苦了。
  他们都会走。
  她听见昝文溪和李娥走在后面,她想着那两只手牵在一起的样子,她想起昝文溪明晃晃地说着同性恋的事情。李娥知道这一切,李娥贪恋着她的傻子,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眼波流转,离经叛道。傻子对李娥一心一意地好,揪不开,她知道昝文溪是个黏糊糊的孩子。
  天还是黑的,天黑下去,别人就看不见她的表情。老天爷,你信吗,你信我昝秀贞是个最开明的老太太吗?你信我并不怕两个人女人搭伴过日子吗?昝秀贞心里喃喃地想着,她自己也不信了,这些逆着天伦的事情不会有好下场,丹丹的尸体泡胀,做母亲的捏着她的手不小心就会搓下一层肉泥,做母亲的害了她,十六岁的丹丹天真而懵懂,她宠爱着她的独生女,好哇,都好,你觉得高兴妈妈怎么都高兴,只是不要叫别人知道。
  可到头来是别人逼死了丹丹,丹丹死后,昝秀贞背井离乡,逃荒一样奔波,躲避着人们的闲言碎语,而那个女人只稍微厚颜一下,就结了婚,腆着脸接受了别人的嘲笑声,剩下气性最大的丹丹大哭一场,你把我当什么呢,我们都这样了,你把我当什么呢?丹丹跳了下去。
  她并不记恨那个女人,因为据说没出两年那个女人死于难产,世间一切都有因果,她相信这些,第一个老伴喜欢偷窃,死于偷窃途中被牛踩死,第二个老伴经常打她,后来死于别人的棍棒。她的丹丹什么都没有做错,唯有同性恋这一件没有好坏的事情有了坏结果,公道告诉她,同性恋是在造孽。
  造孽的命运追着她,她注定要因为孩子无知无觉地作恶而失去孩子。
  她简直说不出任何话,李娥有李娥自己的报应,李娥背叛了刘文华,所以刘文华打她,别人至今都羞辱李娥的品格,已经受过罚了,所以赵斌来找李娥是不对的,不要脸的,赵斌也会有上天的惩罚。此外,李娥不坏,李娥是有德巷里她可以依靠的年轻人,诚实而勤劳,她对李娥本人没有怨言。
  追上她的是命运本身,她不好责怪任何人,她只责怪自己愚钝,反应太慢,一个十六,一个十七,她的孩子们活不到成年做主,就早早地离开了。年轻人的感情轰轰烈烈,她已经灭不了了。
  地上渐渐盖了一层薄薄的雪,昝秀贞回过头看了看车辙,一抬头,昝文溪就抱住她,软趴趴地说:奶奶,不是说不出来捡破烂了我,我念不了那个学校,天这么冷,我
  李娥在后头站着,朝着她卑微地低下头,过了阵才非常羞怯地抬起来,走近几步,把手搭在昝文溪的肩膀上。
  昝秀贞不说话,她开始觉得腿疼了:我不想跟你们说话,我要回家吃饭了。
  奶奶。
  我又不是你亲奶奶,你是坟地里头我捡的。昝秀贞扭过头蹬着车,绝情地宣告着自己和同性恋没关系。她蹬车蹬得飞快,不像人们眼中的八十老太,她飞快地逃出那场雪景,仿佛她目睹同性恋的罪证是一场幻觉。
  反而是李娥拽住了昝文溪,脚步声停了。昝文溪哭得很厉害,李娥说了声什么,然后她就听不见了,她耳朵不好用,年纪大了,她其实想听听李娥说什么,饱受流言所困的李娥要说点什么?
  回去之后,她热了炕,如常吃饭,打开电视,没过一阵门打开了,李娥上门拜访。
  她抬起头问:昝文溪呢?
  在我家呢。李娥说,从怀里摸出个带体温的塑料包,摊开看,一叠叠钱码放得很整齐,仔细地用细纸条裹在一块儿,每个脏污的角都抹平了,钱如本人,体体面面。
  这是聘礼?她当然看出这是自己给李娥的钱,又被李娥悄悄地添了一笔还回来,李娥有意,给她买保险,给她买药买东西,她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