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作者:
刘三叔 更新:2025-10-20 15:48 字数:3351
二道沟就是明朝的那位国防部副部长熊廷弼雪夜过抚顺的路,这条铁路一直通到北京,走的路线跟多尔衮入关一样一样的。
田姨没别的办法,她兜里就这两千块钱,交了一千块钱采暖费,今年这个年怎么过?剩下这一千块钱花完了,一家人靠啥活?她也跟着去堵铁路。人家干了一辈子的老头老太太堵铁路还算有点理由,她这样的就有些发怵,但是女人为母则刚,想到女儿回家裹着三床棉被睡觉,想着家里的墙面上都开始结霜,继而发霉发黑,她也就厚着脸皮参与了。
铁路被人给拦了,好几十个车组就在抚顺或者沈阳的站台上发不了车,很快这事铁道部就知道了,派专员来调查情况,市里区里好几百个干部临时被抽调到现场。都是老头老太太,你动粗肯定不合适,后来好说歹说从露天矿给热力公司补了煤,人家才继续供暖。可供暖归供暖,热力公司说我的水、人力也要钱啊,你们不出钱我只能保持最低温度,室内温度十一二度,凑合够用就行了,大冬天你们就别在屋里光膀子了。
能活就行。
东北人就这样,能活就行。室内温度好歹不是零下了,就没人闹了。在窗户上打个洞,伸出去一根烟囱,屋子里面支起炉子,烧煤取暖,买煤的钱要是没有,路边还有杨树、柳树和山上的白桦树树枝,砍几筐也能熬几天,后来杨树树枝矮的都给砍没了,那就爬房顶上拿绳子绑住锯两端,先把锯扔过树枝,再一个人在房顶上拉,一个人在地上拽,这么砍树枝回家烧。
早几十年都是这样过的,老办法捡起来就能用。
现在念过点书的小孩看苏联刚解体时的纪录片,说俄罗斯人过得如何惨,上岁数的抚顺人都经历过,说你不用看,我给你讲。国有企业的大锅饭被砸了,民营资本还没发育起来,就在那个中间的交接班节骨眼上,所有人都难受,没有钱。
田姨满大街找活儿,有一个门脸只做锅包肉外卖,就两个锅,一个厨子左右手开工炒肉,一个打下手的切里脊肉裹面糊。就这么一个锅包肉打下手的活儿,一个月五百,一个礼拜休一天。
人从来没这么不值钱过。那几年,很多东北人过得都是比较沮丧的。田姨干了半年,每天早上七点上班调面糊,一双筷子咣当咣当搅和到七点半,再切三五十斤的里脊肉片。老板说了,锅包肉的肉片厚度三毫米。啥叫三毫米?大概也就是一根一次性筷子那么厚。一天切两千多片,脖子就这么低着盯案板,一只手扶着肉,一只手下刀。田姨切肉裹面糊,老板起锅左手炸肉片,右手炒肉片,两个人搭配做买卖,她的颈椎病就是这么落下的。
天长日久,锅包肉店陈老板喜欢上了田姨,男人喜欢女人这很正常,唯一的遗憾是他有老婆。
不过陈老板的媳妇志不在此,每天都要去区政府办公大楼外的广场跳交谊舞。交谊舞是个好东西,它唤醒了那些早年因为全民所有制或者铁饭碗就草草决定了自己婚姻的中年人的第二个春天。当年跟他过日子,不就是看中他是全民所有制工人,要不谁跟他过?结果他现在还下岗了。这个跳舞的老王不错,以前还是区里业余话剧团的台柱子,虽说现在过得也不好,就会去各个学校演儿童教育剧,顺便给校长点回扣过日子,但是老王长得好啊,四十岁了还有这么细的腰条,哪像老陈那肚腩圆滚滚的,走起路来上下晃动。人家老王那屁股蛋子跟小马达似的,跳起恰恰左右摇摆高频运动,这样的男人才带劲。
一来二去,你想想,你媳妇在人家怀里左右摇摆,舞动青春,很快就有声音传到老陈耳朵里了。有没有实际关系一般人不知道,但是两个人出双入对,跳起舞来哪都能碰,啥姿势都敢摆,一帮围观的退休老太太就把这事传得人尽皆知。
男人嘛,只要生活过得去,哪怕头上有点绿。老陈心理上已经疲惫了,也无所谓了,他媳妇只要不把人领家来,他觉得这日子也能过。但是老陈见到田姨以后,他生理上觉得自己还能行。一个暴雨天,路上没几个行人,两个人忙活完备货就在三平米的店面里靠墙坐着聊天。
老陈说:“小田,我一直没发现,你胳膊怎么那么白啊?”
田姨说:“你这一天天没几句正经。”
老陈上手摸了摸田姨的胳膊,说:“你说你一个离婚的女人,这么白净,没人疼,白瞎了。”
田姨没反抗,淡淡地说:“咋的,你要疼我呗?”
老陈把手放到了田姨大腿上,掀开裙子往里摸,说:“我都琢磨这事挺长时间了。”
田姨一把打开他的手,问道:“那我要不让你疼,是不是我这活儿也别干下去了?”
老陈嬉皮笑脸地说:“那我肯定得找个让我疼的人来啊。”
田姨腾一下站起来,两只手还裹着面糊也来不及洗,冒着大雨冲出店面。
老陈还在后面喊:“你看看,我就跟你开个玩笑,回来,别浇感冒了。”
田姨一路哭着跑回家,一进屋见她闺女正在家学习。田姨盘着腿坐在床上,她闺女问她这是怎么了。
田姨哭着对女儿说:“我活得太难了,太没尊严了,要不是有你,我就下道了,我出去浪,怎么逍遥怎么活。可是有你在,我不能让你跟着我一起掉价。咱娘儿俩在一起过,让人家戳着你后脊梁骨说你妈不正经。就五百块钱,一个月就五百块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我是真熬不下去了。你说你,除了学习你还会啥,你就不能替我分担点儿家务,家里卫生你打扫了吗?一天天就知道要钱,挣钱多难你知道吗?你知道个屁。”
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而弱者被压迫之后,会把痛苦转嫁给更弱者。
骂完孩子,娘儿俩抱着一起哭,哭完,田姨说:“明天起,我推三轮车走街串巷做买卖,我就不信我养不活这两张嘴。”
琢磨吧,到底什么买卖好做呢?电视里在演美食节目,刘仪伟在那介绍四川美食麻辣烫,说是重庆解放碑那排着一百多米的队吃人家的麻辣烫。这玩意儿什么味?咱们东北人吃了多少年酸菜炖粉条,小葱蘸大酱,麻辣烫啥味没吃过。田姨想我卖的东西肯定是别人没吃过的,别人都会做谁来你这吃?
抚顺没有人知道麻辣烫是啥,农贸市场里也没调料。田姨就跑到沈阳,沈阳几个农贸市场也没有。最后要坐大客车回抚顺的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她就躲到旁边新华书店躲雨。
和店员聊两句,人家问你来沈阳干啥,她说来买麻辣烫底料。店员说:“我这有菜谱书,你看看?”
田姨一看,正好有一本河南人写的江苏出版社出的四川菜菜谱。
回到家田姨就开始按着菜谱上的说明买调味料,买完了在家搞科研。她没吃过麻辣烫,不知道麻辣烫是什么味,她也不知道做成什么样才算正宗。那时候也没有互联网,更没有淘宝,要不她就可以直接网购买一个成品拿来用。
田姨一边做一边试,拉来还是初中生的刘铮亮和刘铮亮他妈,让他俩尝尝味道。
田姨说:“咱这东北人,做出来的麻辣味,也不知道地道不地道。”
刘铮亮说:“辣椒也不是原产四川的,辣椒原产美洲,那是印第安人吃的,四川人也才吃了二百多年。啥菜不都是人做出来对味?你做出来的味道好吃就行,管他地道不地道。”
田姨笑着对刘铮亮他妈说:“我就爱听这孩子说话。有些菜不好买,菜市场里买不着笋尖、空心菜,料不全。沈阳蔬菜批发市场倒是有,就是外地菜太贵了,我这一份只能卖三块钱,太贵了学生吃不起,光绿叶菜成本就六七毛钱了,合不上。”
刘铮亮说:“也不一定非要跟重庆一样,整点涮火锅的海带结、炸点萝卜丸子,学生没那么挑,能吃饱就行。”
田姨听了这话眼前一亮,客户的需求很简单,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中午离家远回不去,三块钱能吃饱就是核心诉求。那啥玩意顶饿呢?植物蛋白和淀粉,就是豆腐皮和粉条,这两样便宜,放多少都不心疼。
刘铮亮和他妈一边吃一边说:“这个味好,有滋味,还不辣嘴。”
刘铮亮他妈问:“你这走街串巷卖,顾客用完的碗筷,也没地方洗呀,咋办?”
刘铮亮说:“拿个塑料袋套在塑料盆上不就行了?吃完了直接扔塑料袋,想打包带走也能拎着袋子带走,田姨你也不用洗碗了,多方便。”
田姨高兴地说道:“孩子到底学习好,聪明,就这么干。”
刘铮亮问:“田姨,那这菜叫啥名?”
田姨想了想:“既然用塑料盆装着,咱这也不知道跟四川麻辣烫有啥关系,别让人以后说咱抚顺人就会坑蒙拐骗,就叫麻辣盆吧。”
连夜,田姨自己焊了一个白钢炉子,毕竟是钢厂出来的焊工,干这些跟钢铁打交道的活儿轻车熟路。白钢炉子导热太好容易烫着人,还要烧一个粗陶的内胆,内胆外侧需要铺满保温沙隔热,没有保温沙就用耐火砖的碎砖填满内胆和炉子的空隙。田姨一个人烧一个人干,这就是东北女人的性感之处,工业文明让女人具有了和男性一样的技能和手艺。田姨的三轮车,车厢在前,人在后蹬车,外号叫倒骑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