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7节
作者: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3      字数:4625
  ……
  月夜风凉,长街行人渐散,唯有零星几座小坊还燃着灯烛。
  祝好远隔半月回到凝棠坊,只见铺门掩闭,烛火皆熄。
  “祝娘子?”
  祝好闻声回望,铺坊对街的一间书肆燃着烛炬,火光映彻少年郎的眉目,他手捧书卷,光影尽落两眼,好不风流蕴籍。
  少年郎将书卷搁置窗牖,他越出书肆,将一物递给祝好:“祝娘子,那日你走得仓急,买下的香糖果子未及带走,恰好我识得祝娘子,凝棠坊的顾伯托我若见着你,便将此物转交到你的手上。”
  祝好低头看去,是以西皋油纸所裹的香糖果子。
  少年郎见祝好未接,言道:“祝娘子放心,顾伯每三日便会交给我新熬的香糖果子,新鲜得呢。”
  祝好不愿他误解,她接过包裹,忽觉眼前与她年近的少年有些面熟,她道谢后问:“公子如何称呼?”
  少年郎眼睑低垂,好半晌才听他道:“施春生。”
  祝好手中的包裹从掌间滑落,施春生堪堪接住,再次递给她。
  “谢谢。”祝好接过,不再多言,只一人往折哕斋的方向行去。
  夜风傍身,将青砖地瓦上的败叶尽数卷起,长街灯烛晦暗,也将她拉入幼时那段阴晦的过往中。
  祝好双亲与施家是故交,她方及笄,施家便遣媒婆到祝岚香的跟前说亲,施家欲为施大郎求娶祝好,施家虽非大富之家,可祖父于城中书塾任夫子,重望名高。
  她作为孤女,配施家这门亲事倒也算上乘,怎知定下姻亲当日,施家大郎竟莫名暴毙而亡,其母伤怀过甚,没几日便紧步后尘,此事更是一朝坐实祝好天煞孤星的命格。
  她从未有过伤天害理的行举,偏偏世人仅因望风捕影便难容她。
  施春生是施家的次子,祝好见他,不可避免地将几近痊可的疮疤再次揭开。
  不觉间,祝好已经越过折哕斋的门槛入里。
  两侧的竹影映墙摇曳,祝好攀栏拾阶,方行十余层她便呛咳不止。祝好明显地感受到,自打坠崖,她的体况就大不如
  前了,她年幼时,日日饮着药剂到及笄才见身子转好,祝好历经数年才得以脱身的药罐,因着前些日的坠崖再次滋生病根,这一遭,只怕这辈子都难以痊愈了。
  祝好行一歇一,至顶时,已近二刻。
  奉祀宋携青神像的正殿只余一盏微烛,祝好将香糖果子拆封呈到供案,她敛衽跪拜,两掌相合:“我虽入他人所设之局,可我不悔。多谢仙君指路,祝好铭感五内。”
  时至亥正,祝家早已落锁,若贸然前去,定惹祝岚香刁难,而宋携青赠她的宅院丢了锁匙更是无法入内。祝好喟叹一声,眼觑膝下绵软的蒲团,她心虚地朝宋携青神像再拜一二,便以蒲团作枕,栖息殿堂。
  祝好倦怠袭身,她眼中所映微烛尽灭,酣然入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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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笞刑
  淮城首富当属承嗣百年的尤家,此族世代多以营商为生,上到地产钱庄,下到盐业蚕缎,尤家都涉足其中。
  自尤琅继承祖业更是将商源遍及临州各县,再说尤琅之父,可谓百年难遇的风云人物。
  淮城尚未隶属大成国时,只奉城主为首,淮城百姓很少背井离乡到京都为官,自百年前淮城归降大成,其父年仅二四竟一朝高中状元,不惑之年已位列左相,而淮城自建城以来,曾出过两位状元,其一便是尤琅之父,其二是宋琅。
  宋琅之名淮城恐已无人能知,若说折哕斋所供的神像大伙便可通晓,宋琅生于瀛国泺源三十七年,尊为城主长子,他本无需考取所谓的功名,只待嗣位此城福造民众,他却执意入瀛朝为官。
  宋琅年仅十七高中状元,他得瀛帝赏识擢为太子太傅,年及弱冠贵为一朝帝师。可宋琅恶名昭彰罄竹难书,他身作帝师叛国另言,身为城主长子竟将城民置于砧俎任人宰割,大成开国皇帝途径此城斩瀛帝,宋琅递降书敞城门,他置此城于危境,令淮城百姓苦遭烧杀抢掠。
  琅也,洁清美玉,琅琅书音。
  宋琅为奇才,更为恶徒。
  尤琅之父为他取“琅”字,望其子承宋琅之才承其字之志,奈何尤琅空承其字,未承其才,仅承宋琅之恶。
  尤家财权虎踞龙盘,尤琅之父虽已逝几十载,淮城官吏仍需让尤家几分薄面,尤琅与其长子尤衍再如何作奸犯科也无人敢上堂指告。
  直到十日前,城尾东郊二里地的方三娘敲击登闻鼓状告尤琅长子尤衍,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府衙三番五次将人遣回,怎料方三娘一身硬骨头,任衙役如何威逼利诱皆无法。
  方三娘日日到府衙敲击登闻鼓,此事遥传临州县郡,府衙见势不妙,若此事传到京都恐有大祸临身,京都最遵大成律法,庶民与百官犯案皆同罪,淮城与京都隔得不远,府衙被逼无奈,只好在今日巳时受审。
  巳时已至,扶光万里。
  被告者尤衍已在府衙闲坐,其弟尤蘅随侧,唯独不见苦主方三娘。
  知府张谦高坐明堂,他将手中惊堂木往紫檀审案侧重拍去,口中喝道:“好她个方三娘!时近午正,令本官与尤家公子好等!哼!定是此女欲以莫须有的罪名往尤大公子身上扣!否则她怎畏上堂?她可知诬告者罪加三等!”
  尤衍年近不惑,顶着圆滚酒腩,双腿交叠落坐太师椅,“张大人,何必跟市井粗妇较真?嘿,她名头还算老子的姨娘,倒是触霉!我父亲半月前身子还爽利着呢,岂知她一入门父亲竟乘鹤西去!她个蛮妇!老子尚未寻她要说法!她倒好!反污老子!”
  尤蘅一侧也摆着张太师椅,他却未坐,伫身堂上多时,他见尤衍盛怒,劝道:“兄长,不若我们再候半刻?方三娘虽失期,可此女揣奸把猾,日后若以此事作文章,谣说我尤家蓄意歪曲时辰,岂不遂了她的愿?我们尤家身正不惧影歪,多舍她半刻又何妨?令淮城百姓瞧瞧,何为大家风范。”
  尤衍不及回话,倒是知府张谦接道:“尤二公子倒是心善,然此女卑劣!怎配承公子之情?依本官看……”张谦斜观尤衍脸色,干咳几声定道:“退堂!”
  “慢着!”
  众人闻声回看,只见衙外已围满了平头百姓观审,有位素裳小娘子挤着人群而来,周遭人头攒动拥挤不堪,小娘子扯着嗓子大喊:“民女祝好!欲告尤家长子尤衍!”
  余声绕堂,尾音消弭之际,祝好越众而出。
  尤蘅迟迟没见着方絮因上堂,眼下祝好指供其兄,倒也令他勉强缓下半口气。
  若无一人上堂,今日的案审便百无一用。
  张谦力拍惊堂木,“祝好?”他微微点头,问道:“淮安街,克父克母克夫的灾星祝好?你来府衙……要告尤大公子?按大成律法,若非急案,递交诉状需得候期最多三日开审,你后头大有百姓等着本官审理呢,祝氏今日先回吧。”
  “若民女所诉是急案呢?”
  “大成撰律,凡呈急案者可敲登闻鼓。”尤蘅顿言,目视祝好,肃声道:“淮城民生逾万,张大人日理万机,每日需审公案近十,若以登闻鼓审急案,需笞三十。这是大成的律法,也是淮城之法,祝娘子,遵否?”
  “既是正法,民女自然依。”祝好才往衙外的登闻鼓踏出一步,忽然顿住,“絮因连续敲响十日登闻鼓才求得此次上堂陈冤的机会,大成律令,若为急案,各地长官需立即开审,可张大人延期数日,可算有违律法?”
  “其次,尤二公子,堂上应只被告与苦主,二公子为何伫身内堂?纵使您是大公子的人证,也需等到苦主诉状,张大人传召后才能入堂,您如今站在内堂……不符大成律令。”祝好侧身,眼观翘腿闲坐的尤衍,“尤大公子既是被告,怎可落座?烦请尤大公子莫视大成律法为空物才是。”
  惊堂木如雷般炸响在众人耳畔,张谦怒道:“大胆!你若与本官论法,便先受毕三十笞!”
  祝好福身,“民女遵法,甘愿受刑。”
  她转身朝衙外围观的百姓鞠躬,“祝好之所以愿受笞刑并非屈身官威,而是笃信大成律法。善恶之分,对错与否,终会在正法面前守得云开见月明。我虽名声狼藉,却信百姓慧眼。”
  祝好往衙门登闻鼓踱去,人潮依旧,她耳闻看客低声窃语,却愿为她让出一条仄路。
  鸣冤击鼓,声声铿锵,震得内外堂仿若皆与鼓声一齐颤鸣,其音更梭行在众人的五脏六腑内。
  张谦甫拍惊堂木,堂内待侍的衙役便向祝好逼近,诸役将她压在刑杌,荆条随破空之音抽身入皮。
  尤蘅见已行刑,俯身欲退,“祝娘子所言极是,苦主未及诉状,庶民未得张大人传召,而今祝娘子既已受刑,庶民尤蘅也该遵法。”他向尤衍请示:“兄长以为呢?尤家风骨莫令此等宵小所较。”
  尤衍闻言,他心底虽有万般不愿,亦得起身太师椅。
  此案观者云集,他的名声较于祝好甚劣,府衙诸吏虽已打点,可衙外的百姓无不盼他伏狱,他于礼法小事上不可再落下风。
  尤蘅见此,方纵身离堂。
  他经过祝好身前,低头看去,如今已受近十笞,小娘子咬腕忍痛,齿缝中断续传来呜咽声,她浑身冷汗透湿,将身上的血水晕渲似梅,荆条翩飞间,依稀瞥见荆条的倒刺上垂着血肉。
  小娘子对上他的眼,四目相交,她眼中氤氲水雾,却非雨下空洞,而是雨中乍见春阳。
  尤蘅移目,步出内堂。
  祝好彻悟,方絮因之所以在药引里参入嗜睡之药令她昏睡十余日,无非早知此行与入虎口无异,方絮因千方百计地阻她上堂指供,却筹划自己一人捱下诸刑么。
  方絮因也不曾料到她会提前转醒吧?
  祝好在心头默数,如今已行至二十五笞,她脊背犹如火灼,好似骨柱都要碎散。只余最后几笞时,她发觉衙役下的力简直要将她置之死地,尤衍与堂上的狗官竟打算让她无从启齿陈冤吗?
  笞刑本受于皮肉,她却痛延骨髓。恍惚间,她乍闻辛辣呛鼻,伤患处如万蚁啃噬,
  祝好左腕牙印渗血,她捱至极点,泪与声皆自体内迸发。
  衙役挥荆未止,祝好高举哆嗦的手臂,她声色颤抖道:“民女此身,共行三十四笞。既已三十笞,你们……凭什么滥用私刑?衙外百姓都看见了,张大人作何解释?”
  “呸!”尤衍指着祝好,“三十四?谁看见了?!谁闲得慌数你个臭娘们受笞几何?!”
  “我!我看见了!我还数了哩!”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个髡首稚童,他气势颇足,两手叉腰,“我数哩!姐姐没有说谎!就是三十四笞!”
  尤衍将身侧的太师椅踹飞,他骂道:“谁家的黄口竖子?毛还没长齐就敢置喙老子?!不曾上书塾便将嘴闭上!算个破数还要你爷爷我教你吗?”
  “上得哩!书塾!”稚童面无胆怯,铆足劲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堂外百姓哈哈大笑,稚童起势颇足,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伸来的长臂拉到人群里,一瞬没了影。
  张谦拍着惊堂木,众人的哄笑声才停下,“除了方才的黄口小儿,可有旁人算了?”他两目畏避,快速接道:“看来是不曾有了,然小儿幼冲,所说算不得数。”
  言尽,衙役将祝好拽下刑杌,她两膝跌跪,浑身失力。
  祝好扫眼衙外,她没见着尤蘅,悬着的心才终于歇下。
  今日堂前陈冤,方絮因苦求十日,她却失期未至,不是有隐衷,便是身困险境。
  祝好有意将尤蘅支开,便是为着寻方絮因,眼下尤蘅既不在府衙,想必已勘破她的玄外之音。
  她一人固然独木难支,却得撑到尤蘅与方絮因入堂。
  祝好将思绪理清,忽闻张谦假作关怀道:“这……祝氏,本官瞧你伤骨难支,不若另日再审?”
  祝好讪笑道:“不必,民女偏得今日审。”
  尤衍已闲步被告石,他却未落跪,而是朝祝好叫阵道:“既如此,祝氏便屈膝爬到前面吧?想来受了笞刑,腿脚不大利索了?”
  众人却见祝好拖着满身笞伤站得笔直,她走得趔趄,每行一步都像踩在云雾上。
  论她走势如何狼狈,皆未以爬跪而行。
  祝好步履维艰,所行之处滴血成珠。
  她在原告石上落跪,其声虚亏,却可穿膛:“需跪之时,民女自会屈膝。反之,纵然折其身骨,亦不伏膝。”
  张谦脸色铁青,强压心中的愤懑,问道:“祝氏有何冤?欲告尤氏何罪?”
  祝好往堂上望去,张谦落坐明堂,牌匾上书“明镜高悬”四个大字,下方则绘《海水朝日》图,只见红日升长空,千浪卷祥云,仙鹤振翅齐飞。
  其官当如此画,清如碧海,明似朝阳。
  祝好咂摸着忽作低笑,张谦敲响惊堂木,“祝氏!明堂之内,岂敢儿戏?”
  她俯身跪拜,直言:“民女祝好,欲告尤衍谋杀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