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34节
作者: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3      字数:5250
  只她稍一转目,准得与宋携青对上,凭着这样的想法,祝好只上看下看,始终不往旁侧看去。
  琼衣坊正对百花楼,祝好的眼对上斜倚窗廊的两人——
  玉沙怀抱琵琶,百无聊赖地瞧着对楼月台上的二人,“那位便是祝娘子的夫君罢?夫妻俩倒是情深。”
  陆珏抱臂,扫了眼衣楼,“情深?你先前应当不曾亲眼瞧见她与其夫共处吧,既如此,岂能轻易下定论?再者,淮城谁人不知,此人与祝氏结亲不出三日,便出外行商,好似近日才还家?这算哪门子情深?一个大老爷们儿,倘若当真心悦一位姑娘,恨不能日日形影相依才是,何况,他家不是挺有钱?何必亲自行商?依本少爷的慧眼,他啊,出外行商是假,在外养女人是真。”
  “陆小公子,恕小女斗胆,虽则天下老鸹一般黑,普天之下的男人尽是一色,不过呢,倒也不是人人皆与陆小公子您一个样儿。”
  陆珏只感好笑,横竖她“斗胆”绝非一两次了,陆珏尚在推敲玉沙此言的深意,又听她不咸不淡地道:“此人只差将一双眼伏在祝娘子身上了,他眼底的情愫是我不曾在花楼所见的,我只在阿娘与阿爹的眼里见过。”
  玉沙叹声,她悠悠拨弄琵琶,“陆小公子,您在淮城住了好些时日了罢?家中长亲只得以一纸书信道思……”
  自她作清倌迎客,陆珏日日来,她觉着腻烦,方连陪笑也懒得作戏。
  陆珏此次听出玉沙的言外之意了,他笑笑,“快了。”
  ……
  祝好行往二楼更衣的当口,偏巧撞上乔眉。
  此前,哪怕宋携青将乔眉赎下的那一日,她也不曾亲睹乔眉的真容。
  此时,祝好眼见仿若从仕女图出走的女子,她心下莫名咬定,此人准是乔眉。
  她的面纱悬垂在右耳廓,一双眼清透得犹如破晓时分的一星朝
  露,她囿于风月之地十余载,却不染风尘,单就一身青裙素衣已足以雕饰乔眉的清丽,她怀抱一架精工纤巧的箜篌,见是祝好,她眉心微动,而后,乔眉深深拜下,“祝姑娘。”
  祝好蹙眉,将她扶起的同时,紧盯她怀里的箜篌。
  乔眉轻抚箜篌,声如蚊蚋,“我……已将养调息好些日,应当有法儿弹上半曲。”
  祝好沉默须臾,掌心覆上乔眉环着箜篌的手,“乔姑娘,我想听一整首,待乔姑娘伤愈,届时,到祝宅寻我可好?你家阿娘积欠我不少债呢,请她的爱女为我弹弹小曲,解解闷儿,合该依允罢?”
  言尽,她捻起乔眉垂落的面纱,将其定在左耳廓上,再度将一张绝俗明丽的面容掩于轻纱之下,“乔姑娘,你身居之地,是母亲的衣楼,并非花楼,此地无须曲乐,只需你母亲的行商之道,与安她心的女儿。”
  她完全可以凭着鲜为人知的真容,在外乡好生过活,想来,此景亦是其母之愿。
  乔眉的双眼隐现水雾,“祝姑娘是我与母亲的恩人。”
  数年来,她一直藏匿在假面下安生,乔眉从未觉着以真容揽客是为自贱,反之,她是想将这容貌发挥至最大效用,她不甘一钱不值地绽露在万目睽睽之下,何为效用?好比今日,她若以真容弹丝品竹,想来,能为祝姑娘与母亲招徕不少客人。
  乔眉清楚母亲必会横拦竖挡,因此,她处处隐瞒,却在这头撞上祝好。
  祝好抬抬下颌,意指此楼,“你母亲,何尝不是救了我呢?”
  再则,若论恩人,当属宋携青才是。
  ……
  时至薄暮,祝好两手撑着下颌,打量身前金簪月裳的小女郎。
  祝好温言笑道:“午时,琼衣楼忽然冒出好些贵游子弟置衣,我探问方知,原是玉娘子从中相帮。”
  玉沙顿觉好笑,这算什么搭帮?无非她随口提及对楼衣坊新售的式样招喜罢了,一群受亲族荫庇,空有一二臭钱的男人为讨她欢心直奔琼衣坊,毕竟,倘若只需一件衣裙遂可赢得美人倾心,比起一掷千金,甭提多么值当了!玉沙嗤之以鼻,这些个男人,终其一生,也就却步于此了。
  “今日何故不见祝公子?”
  祝好茫然片刻,方才参悟玉沙指得是何人,她的神态渐渐变得不自然,莫非……宋携青干了什么惹人痛厌的事?
  “他啊……妙理今日不是去衣坊搭手么?是以,我只好托堂哥出门采买,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祝好探问:“你寻他……所为何事?”
  玉沙不以为意,“哦,无足轻重的小事罢了。”
  闻言,祝好缓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一字一句,却教她心曲百转千回。
  “游神之日,祝公子可回乡了?我想请他一道逛游,陈妈妈那日许了我半日假。”
  她吃不准那日在廊道里啐骂此人可曾被他听见,她一向恩怨分明,自得寻他道清。
  玉沙续道:“他若不得闲便罢,还望祝娘子代为转述,今日我便先回了。”
  祝好点点头,她笑貌生硬地将玉沙送至大门,待人离去,祝好甫一转身,便撞上自廊庑经过的宋携青。
  她双唇翕张,“宋携青。”
  极小极小的一声,却一字不差地钻入他的耳内,宋携青的眼陷在她身上,祝好嗫嚅半晌,憋出两字:“无事。”
  莫名其妙地,她有了私心。
  眼见宋携青即将拐入垂花门,她高声喊道:“宋琅!”
  他驻足,攒眉回望几尺外神色复杂的小娘子,祝好身上已经换成一件碧色玉纱裙,她髻式简单,绸带翩翩,显得灵动非常。
  他多看了两眼。
  “我……有话想同你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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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抱一丝,来晚了t_t
  中秋节快乐~
  第42章 论辩
  所谓游神,意指将供奉在折哕斋的淮仙玉像以步辇恭请出斋,信徒需得高抬此辇绕行城央三圈,信众燃香祭馔游行淮街,祈求淮仙庇护六亲顺遂康泰,祈田地沃腴丰登,祈数世同堂子嗣绵延。
  淮仙虽尊为此城守神,民众对于此神的见地却褒贬不一。
  其间的因由,需自百年前道起——
  瀛国东邻庆国,两国长年交战,淮城傍依瀛国边境,此国历经千秋,尽管如此,淮城百余年前才隶属大瀛。此国初立时,淮城遭坠星荡为死地,纵然时经数年,此地依旧贫乏,令人退避三舍。
  瀛国三朝初年,国内爆发瘟疫,闹得人心惶惶,尊一国天子者,当福国利民,而彼时的帝王,却妄以最极端粗暴的法子解决疫情,凡染此疫者,不论年岁,通统将感染者斥逐瀛国境外,淮城与大瀛咫尺之隔,瀛国将淮地作坟茔,堆集死尸与濒死之人。
  不知具体是哪一年,哪一日,据传曾有一人一狐行足此城,青年以周游诸国的郎中自称,仅日余,他竟令好些身染疫症的瀛民起死回生,自此之后,谁也没想回到大瀛,而是撇弃自己瀛民的身份,在淮城安家落户,耕耘种地。
  日久年深,淮城自一片荒芜,变得有人气。烟火不熄,瓜瓞绵绵,因城民之众,人们公举一城之主辖制万民,居于此地的生民十分安谧,再不必面临大瀛当时高额的赋税,他们是被母国驱逐的弃子,他们流离在外,为自己创造国度。
  然而,任凭众民再怎么和衷共济,此地依旧物力维艰,不论食粮抑或田地,较之大瀛实在判若天渊,大伙儿只能勉强过活,是以,瀛国的皇帝任由弃子另辟新城,更不屑吞占此城。
  直至百年前,新任城主继位,此人与历任城主相比,可谓天神降世,宋令亲自下地开拓田畴,为民解困,推行贸易,与诸国商贾互市,只三年五载便大程度上拔高了民众的生活品级。
  好景不长,城主宋令英年早逝,徒留一子,正是宋琅。
  宋琅另有一名胞弟,却非父脉,而是其母二嫁所孕。
  宋琅自幼才赋惊绝,不输其父分厘,照理说,他合该承袭父位,作一城之主,福泽万民,因之宋令谢世时,他将满十岁,只得托叔父代为治理淮城,万民无不切盼宋琅成人。
  等啊等,却等来宋琅高中状元的音讯。
  瀛国并未明禁淮人不可入朝为官,宋琅此举瀛帝尚未开腔,淮城众民倒先自乱阵脚,他们的祖辈苦受大瀛撇弃,离乡背土,而今,来日的城主竟舍万民入瀛宫为官,这算哪门子事?
  泺源五十七年,瀛帝崩,十二子江稚继承大统,改元嘉瑞,号明慈,宋琅自太子太傅,擢为一国帝师。
  宋琅为趋奉明慈帝,不吝将此城献予大瀛,碍于他是城主嫡系,民众背地里对他骂不绝口,明面又不得不笑脸相迎,所幸,经由淮城百姓的统一抗衡,明慈帝并未收受这份大礼,宋琅眼见此法不可行,只得暂歇这心思。
  嘉瑞三年,瀛、庆二国自迂回之战,彻底变作血战,起势之烈,民生涂炭,直教夹缝丛生的淮城也不好受,许是宋琅良心发现,他辞却帝师一职,身返淮城。
  淮民原以为,他承其父之职,欲福泽万民之际,他却大开城门,助庆国王师挥旌直入淮城扎寨安营。
  此城一开,淮民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淮城的资力较之昔年虽然大有起色,然而,庆国王师之众,不可避免的饔飧不继,宋琅残虐不仁,与庆国大将联手诛戮垂老的淮民,只为消减粮秣开支,仅只一日,淮城尸横遍野。
  “宋琅此前既是一国帝师,援之大庆此乃判国!他身尊城主宋令之子,诛杀淮民,等同屠戮自己的子民!宋琅行若狗彘!他不堪人道!”
  “是是是!宋琅自是不堪人道,尔等畏他,却不得不供他成神,是以,宋琅自为神道
  ,区区庸人,怎配以凡语论神?”
  说书大爷支着小摊儿满腔义愤地声讨宋琅之罪,将至精彩之处,却冒出个粉衣姑娘,她手握一串糖葫芦,没好气道:“诶,他生前是一国帝师不假,可你若说他叛国吧……”
  祝好字斟句酌道:“正史所载,踏入淮城的铁骑听命于大庆军师,也就是今朝大成的开国皇帝!你口声他叛国,可宋琅所援之国,不正是而今百姓所仰仗的大成么?”
  “宋琅曾任瀛国帝师,可他是在辞却帝师一职方助庆国,大成的开国皇帝虽是庆人,然他攻取大瀛却不为庆国开疆拓土,而是改国号为‘成’,成帝在位七十二年,御驾征伐一生,不仅一统瀛、庆二国,连及毗邻小国部族皆收归国下,成帝自根源遏制战乱,济世安民。”
  “大成以百姓的住地及收支明细征税,大成视民如子,以民为邦本,百姓在大成的羽翼下安居乐业,而明慈帝治下的百姓备受苦磨,古往今来,王朝更迭率以为常,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何况是明慈帝暴行在先!”
  “宋琅襄助成帝诛杀暴君明慈,这般说来,他还算成国的有功之臣呢,成帝固然倨傲雷厉,却是百年来,史笔之下拥誉的圣帝明王,如此贤君,怎会因消减粮秣开支命大将屠戮田夫野老?好,你若言大将背着成帝与宋琅串谋,或则大将此举蒙受宋琅煽火也行啊……”
  “开国皇帝既是一朝明君。”祝好反诘,“倘若宋琅的确行此残民害理之事,成帝一统二国时,为何躬临淮城只为敦请宋琅入朝为官?哦,不过,宋琅谢却此任。时至今日,百年已往,宋琅屠戮淮民可见实证?宋琅生平如何,全凭你们这些个说书的添盐着醋。”
  去岁不通史实的祝好,早已狂补的差不多了,与眼前半吊子的说书大爷驳论不成问题,“我说大爷啊,虽然此城或多或少有切恨宋琅之人,可是,亦有诚心诚意将他敬为守神的淮民,百年前,他死于……”
  祝好发哽,“宋琅死于子民之手,身受肢解之痛,他若真的那般厉害,那般残虐,怎会甘愿受此酷刑?怎会甘愿赴死?”
  “可笑史书寥寥几笔或可拟他半生,他于史笔作恶徒,子民唇枪复鞭笞。”
  说书大爷忿忿拍案,“绝定是他做贼心虚,无以自容,只得以死谢罪!”
  祝好呸道:“我看是你做贼心虚吧!百年前,宋琅身受肢解之刑,他的肢体遭弃荒郊供野兽果腹,自此,淮城频受天灾,直至万民三跪九叩地将他的尸骨拾回,为他承修玉像,供他香火,奉他成神,此城方将重归平静!你们一面厌恨他,一面畏怯他,你们可是觉着唾骂宋琅便是明公正义,仗义执言了?可你们,又不得不奉其为神!倒是令人捧腹。”
  “再则,今日淮仙游街!嗳,大爷,你吃雄心豹子胆了?仙君游街护佑淮民,你你你!胆敢当街诟骂他?”祝好小小声,“仙君脾性不大好,耐性更是……”
  她虚咳两声,义正言辞道:“身为仙君为数不多的信徒之一,我定当落跪仙君像前,好好状告你一番!”
  原本此摊只寥寥几人,今儿个虽是淮仙游街,然而,较之淮仙,大多数淮民对于游神当日筹办的庙市、花炮、灯虎更生意兴,却因二人置辩的嗓门过甚高亢,惹来不少人驻足观望,众人乍闻祝好之言,通通笑作一团。
  说书大爷白花花的络腮胡因激愤而颤动,游神之日不乏有人支摊琐谈淮仙前事,倘若说得精彩,挣上几顿饭钱绰绰有余,未承想,半道杀出个疯婆娘?大爷越想越不是味儿,他戟指祝好,磕巴半晌竟难吐出半字来,大爷恼羞成怒,他摞起摊案上的话本,作势砸向祝好,她正想避开,不期然被人拽到身后。
  施春生语调平缓,面上的愠色却难掩饰,“老伯口不能辩,还想动粗不成?”
  说书大爷见此女随有同伙,只好草草拾掇小摊,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祝好打量来人,疑道:“春生,你今日无须作教徒在游神乐伍之中奉神吗?我本打算自己先逛逛,想着等你事了,到折哕斋寻你。”
  他清楚身前的小娘子表面虽是一副柔骨,内里实则绵里藏针,她一腔公义,偏又满身执拗,只她定准之事,八匹马都休想将祝好拉回。
  施春生一直立在不远处,听着她的直言正论,他却不大明白,祝好何故对淮仙这般生趣,“邻家六郎见我今早风尘碌碌地赶往淮城,他谅我鞍马劳顿,是以,代我游街。”
  祝好颔首,到底没说什么。
  她与施春生同游早在半月前于渡口定下。
  “翩翩,我们打灯虎去?待玉女奉烛,步至七曲桥看烟花?”
  所谓玉女,是在淮仙游街之日,候在折哕斋主殿为淮仙奉烛洗风尘的女郎,玉女的生辰八字当与淮仙的生辰八字相合,不过,因为宋携青的名声不大好,有些八字相符的女子,为婉拒奉烛,施尽百计千方,若不得毛遂自荐的玉女,多是八字合乎的女子抓阄敲定。
  百年来,玉女所奉之烛,少说也要灭个百八十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