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42节
作者: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3      字数:5215
  待最后一根嵌金连叶钗被簪入谢上卿的髻间,外方忽起喧噪之音。
  她火急揭开一盒唇脂,以指任便在唇上搽上点红,后自壁柜取香往身上使劲儿抹,谢上卿侧身扫眼对镜的自己,确定旁人无从寻得破绽后方推门步出。
  她穿过一扇垂花门与一道曲廊临至前院。
  谢宅正门大敞,两三家仆手中皆提篮,其内置着鸡蛋和烂叶,谢上卿倍感困惑,忽而瞥见其父谢氏与其母林氏双双杵在门阶,手上也免不得提着竹篮,谢上卿蹙着两眉小跑上前。
  正当其时,她的好爹爹自篮内掏出一枚鸡蛋掷去,谢上卿顺着所掷之地打眼——鸡蛋砸在门外银白圆领袍的男子前额,其壳应声脆裂,蛋液自男人的额角下淌。
  嚯!
  此人束高冠,银白的衣着与黎黑的肤色两两相衬,显得相当土气,何况高冠偏斜,袍衣沾土,他颊边青肿,额角除却蛋液还凝着血块,一双阴鸷的三角眼落在谢上卿的身上,来人不是祝亓又是谁?
  她掩唇惊呼:“呀!祝公子!怎的闹成这副模样?”谢上卿扬声诘问双亲,“母亲父亲,发生了何事?缘何以鸡蛋跟烂菜叶问候祝公子?来者是客的道理曾祖父没少教呀。”
  林氏手指祝亓,激愤道:“来者是客?卿卿问问他!此行是干什么来了?”
  她呸道:“当初厌你名声退婚的是他!瞧不上你的也是他!怎么?这会儿好端端的想起吃回头草了?娶我女儿?想都别想!他这王八羔子准没安好心!”
  谢上卿拎起裙尾步近,一行一举尽显大家之气,她挽过双亲的手臂,娇娇地唤:“好啦,母亲父亲,此事说到底是女儿自己的事,终归要嫁人的也是女儿自己对吧?”
  她晃晃其父的手,“谢秀才,你同母亲及家仆先回避一会儿?女儿想亲自与祝公子言清,可好?”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自家
  女儿的脾性他们怎会不清楚?眼下的温婉懂事无非浮于表面,但凡是谢上卿决意的事,就算他们做父母的百般阻挠,也难以撼动半分。
  眼观祝亓分外狼狈的糗态,二人的火气因之消却大半,于是其父只默声拍拍女儿的肩,便带着妻子与家仆退回宅内。
  谢上卿见一众人消失在视域,方踩着碎步至祝亓跟前。
  祝亓逼盯夫妻二人离时的余影,目露凶光。若非他来时未带随从,准定将那些个往他身上扔烂菜叶与鸡蛋之人的胳臂砍下,不过,他而今尚有更当紧的事待处理。
  祝亓上下端详谢上卿,适才他在旧巷受一名面戴幂篱女人的棍殴,其女不仅轻易放倒三名水寇,甚至得以全身而退,据闻谢家女有些功夫傍身……不过,那日在商船上倒不见她施展一二。
  他自袖内抽出一方桃色的芙蓉锦帕,搁在谢上卿眼前晃了晃,“可是谢娘子的私物?”
  谢上卿凑近一瞧,她掩着鼻仍不防打了个喷嚏,“柰花香?祝公子,我自娘胎落地便对花香患有敏症,又怎会熏有此香?我自是不识此帕。”
  祝亓默不作声,此物正是从幂篱女人的身上掉落的。
  谢上卿见他不言,扬起衣袖向祝亓的脸拂去,此举作为待字闺中的女子来说甚是放荡,她却笑得自若,问:“如何?我身上绝非此香吧?”
  祝亓心内暗想,的确不是柰香,而是茴香。
  “对了。”谢上卿的面上始终维系着温和的浅笑,“府衙可曾遣吏卒讯问祝公子了?”
  祝亓手握成拳,却听此女满是担忧地道:“我与褚郎生事之夜,依稀瞅见那些个水匪将祝公子围困其间!祝亓公子,你没事吧?他们可曾胁迫讹诈你?倒不知府衙探查得如何了……”
  “褚郎为我葬身苍泽,水匪何故非取我二人的性命!”谢上卿啜道:“既生命案,府衙定当追查到底,只是,若无法应时擒获水匪结案,想来此案对公子的码头只会百弊丛生。”
  祝亓凝视眼前的女子,留意她的一言一动,“不劳谢娘子忧心。”他话锋一转,“谢娘子与褚公子可真是情深似海啊,既如此,你二人可已互谙家世?褚公子可有族亲?例如……表妹?”
  “此案虽非因在下而起,你二人私自藏身商船,为你们遮掩的水手阿章,在其夜更是好端端地杳无踪迹。我想着,若褚公子在人世尚有族亲,我愿自掏腰囊抚以慰钱,说来说去,褚公子到底是在我的船上遭难,祝某,良心难安。”
  谢上卿笑意加深,段湄洇洗得倒干净,看来祝亓还不知二人之间的关系,府衙亦不可将死者的家世透露予行将成为凶嫌的祝亓。
  “祝公子,褚郎同我提及,他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弃儿,未有族亲。”她夸赞道:“祝公子可真是个大善人。”
  “理该如此,人心亦是肉长。”祝亓颔首,“褚公子竟是此等教人哀怜的身世,反倒显得谢娘子愈发情深意重了。”
  谢上卿自已听出他言间的揶揄之态,她不以为意,忽而近他几分,羞赧地问:“方才我的双亲言之祝公子欲娶我?”
  “其实,日内我深思苦索,女子择婿不当为儿戏,关于私奔之事,若非褚郎执意如此,我……”她抬起一双泪眼,教人望而生怜,“淮城已无人愿娶谢家女,若祝公子真有此意,上卿此次定当攻习如何乖乖地做一个主母。”
  祝亓笑隐尖刀,若是将她囿于自己的身侧,也好时时探察此女。
  ……
  段湄洇侧卧贵妃榻正阅一册医药典籍,倏闻院外的家仆齐声问安,她飞速起身,将此籍抛至榻下。
  祝亓推开房门时,所见是段湄洇端坐方凳翻阅家中账册的模样,她见他归家,紧忙贴身相迎,“夫君,你可算回来了,日来忙得阿洇几不见夫君,阿洇甚是眷念夫君。”
  她觑见祝亓的前额隆起乌青的大包,身上的衣物更是沾血带泥,段湄洇关怀道:“夫君这是怎么了?”
  他没急着作答,而是在段湄洇的搀扶下就坐,动作间扯到受幂篱女人棍殴所致的伤,祝亓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前阵不是生了那等晦气的事吗?码头自然七事八事的等着我善后,至于伤……不慎摔着,身上滚了些泥。”
  “今日府衙可来人了?库房他们看了?”
  段湄洇忍笑为他沏茶,“夫君交代的事,阿洇自须办好,那些官爷来了,阿洇亦是香茗美酒伺候着,他们眼见库房并无不妥,也就不再久留。”
  祝亓还是不大放心,他虽然连夜将库房里的“赃物”搬移了,可心窝依旧跳得厉害,“官爷们没问什么吧?”
  “不曾多问呢。”言此,段湄洇将压底的一册账本递至祝亓眼前,“夫君,阿洇看不明白,为何上年二月入账之巨?册上倒不见细书,单说谈了笔大生意……”
  祝亓横了眼,不耐道:“你想学人主母经管账册,我给你了,既如此,你还计较这些陈账做什么?”他顿了顿,“今日之后,你再不必看了,左右你个粗妇一隙不通,往后自有主母来管,你啊,好好养胎即可。”
  她眼底苦雨欲下,“夫君的意思是,阿洇仍只为妾?阿洇待公子……”
  “停停停!”祝亓虽喜美妾娇滴滴、泪涟涟的模样,却仅限床笫而已,若日日哭哭啼啼的,他岂能不厌?
  看在她且怀着孕的份上,他懒得与段湄洇争长论短,但也不愿再言其它,祝亓踹开房门,扬长而去。
  段湄洇向着他离去的方向直掀白眼,她理整裙裾,行至家门,正巧撞见拖货的板车回程。
  昨夜遇雨,地砖未干,车轮上滚沾不少湿泥,想必是自城外而来。
  段湄洇指着马蹄溅来的污泥嫌弃道:“瞧瞧!你们来时也不知在外头洗洗!害得家门横溅泥垢!这是何土?怎的黑黢黢的?臭死了!你们是自何地往返?”
  一众拉货的家仆谁人不知近日段夫人得了公子的宠爱?就连家中的账册也遣仆送至段夫人的房中,若此妾腹中得子,抬为主母也不是没可能,眼见此妾言间带怒,众仆自得连连赔错。
  行尾一小子位出一步解释道:“回夫人,此土唤作黑垆土,城外的西皋与淮岭生就此土,山路泥泞,大抵是途时所沾,小的这就去……”
  “闭嘴!”
  为首一名肤黑体壮的汉子忽地一声高喊,“你个毛没长齐的竖子瞎掰扯什么?还不快取水将车轮冲干净!”
  而后,壮汉哈腰对段湄洇道:“夫人,他所言之辞您切莫当真,他才几岁?能懂什么?至于小的们自何地归……”他面上的神态有些生硬,“咱们尽是为公子办事,若夫人想知,可去问问祝公子,咱们这些下人却是不好多说什么的。”
  段湄洇眈了壮汉好一会,笑言:“既是夫君之要事,我也不多置喙了,只是……这地,大伙儿可得刷干净了,我平生,最是厌恶污秽。”
  ……
  一间素雅的居室内,日来的第一缕阳经窗棂滤得柔和,斑驳的春晖落在百余岁的谢琚面上,布满寿斑与褶皱的肌肤仿若行将迎来新生,谢琚无意识地挤弄双眼,松垮的眼皮近乎令他难以视物,虽则他的一只眼久已失明。
  伏在谢琚榻侧的谢上卿注意到这一行举,本想将窗幔掩合,她将将站起,榻上的谢琚却言,“……幺儿,不关。”
  声音虚弱得好似风一吹即散。
  数月以来,谢琚的神志多是处于迷蒙昏昏的情况下,严重时,就连她与双亲皆不识,寥寥几次,方可如时下一般正常地沟通。
  医工断言,曾祖父的大限将至
  ,家中为此打好了棺木,置好了茔地,谢家上下无不哀泣守着谢琚,唯望护佑谢家一辈子的谢琚得以死无遗忧,可谢上卿深谙,曾祖父多年来心头埋藏的一个愿望,一个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愿望——再见那人一面。
  可那人,早在百年前畏罪自戕了。
  谢上卿握住谢琚绵软布褶的手,她一字一泣道:“曾祖父,我舍不得你。”
  言将落,榻上之人猝然合眼,她又惊又怕,忙伸手探谢琚鼻息,直至指节感受到微弱的流风才舒了口气。
  她抹尽泪,依依难舍地步出居室,怀揣一幅短卷轴,行往祝家。
  谢上卿安抵祝宅时并未急着叩门,她向上眺,此宅非俗第可比,峻宇雕墙犹如铁壁不可轻攻,无愧于百年前城主之子的私邸。
  她分明未叩门钹,宅门却骤然大开,谢上卿不防对上一人的眼。
  正是与传闻中媚昏君诛良将,将万民弃之度外,向敌军递降书,弑胞弟,戮子民,偏生同她的曾祖父谢琚崇敬一生的宋琅长得一模一样的宋携青。
  谢上卿勉强挤出一个笑,“我有急事寻祝娘子,可否放我进去?”
  宋携青指向芍药花架前的一间屋宇,谢上卿会意,抬腿越过高槛,然而方迈两步,她实在没忍住转过眼端量起此人。
  她稳稳接住宋携青横来的一记眼风,旋即听他道:“谨言慎行。”
  言罢,他拐入檐廊,侧影似劲松秀拔。
  谢上卿行抵屋前,她轻叩扉门,待里间传来一声“进”,才推开此门。
  女子不再干卧床榻,而是倚坐在窗侧的摇椅上,春晖恰好倾洒在她的面颊,显得恬静而温柔。
  祝好见来人是谢上卿,心内不免有些讶然,而一侧的妙理更是莫名将药碗打翻了,祝好面露忧容,不知近日何故,妙理时时魂不守舍,她出言慰道:“妙理,你先回房歇息,待养足精神气再收拾也不迟,抑或唤他来。”
  妙理并不坚持,只在离开时不露声色地觑了眼谢上卿。
  “谢姑娘,我日前应当已言明,若是为着……”
  祝好言之未尽,谢上卿却在阖门的一瞬,自袖滚出一轴,受力的卷轴在地面铺展开来,轴处有些脱漆,纸表走色,其上所绘是一位锦衣玉带的少年郎。
  谢上卿先是“呀”了一声,随即将画轴小心收起,“惊着祝娘子了吧?是我没个轻重……此画是我的曾祖父所藏,据称是名士平一水的画作,画上之人,正是此城的守神。”
  “我家曾祖父最是尊崇仙君,早年尚可下地时无日不至折哕斋祭奉,今日他老人家特命我将此幅百年之作拿去修修……”她抬头,将画卷紧紧攥在手里,“祝娘子也觉着,仙君与您的夫君逼肖吗?”
  谢上卿笑容可掬,“真是凑巧。”
  若言形神毕肖,其实不然,轴上所绘以皮相之见虽与宋携青并无二致,然时值少年,不及今下岁在青年的宋携青沉稳,再且画上之人不论眉宇抑或唇畔尽携一股子年少气锐的骄矜笑貌,反观而今的宋携青,清清冷冷无不显拒人于千里外的淡漠。
  “既为修画,谢姑娘寻我作什么?难不成,我会修?”祝好神色平静,只问:“敢问谢姑娘的曾祖父作何名?”
  谢上卿若有所思地道:“谢琚,生自泺源四十五年。”
  冗长的寂静间,只可闻外院花木扶风的窸窣之音。
  “谢姑娘的曾祖父可谓松乔之寿。”祝好将视线顿在谢上卿手里的卷轴上,“谢姑娘,我可否有幸谒见……”
  “若祝娘子与其夫愿登寒舍,我与曾祖父及谢家上下定当恭迎。”
  “谢姑娘此行看似为我,实则在打我家夫君的主意。”她好整以暇地问:“谢姑娘今日不远前来,只为此事?”
  谢上卿上前两步,她在祝好一侧蹲下,自下看她,小娘子面色灰灰,唇未涂脂,倒显得愈发惹人怜了,谢上卿的嗓音不自觉地放轻:“非只为此,我来亦想提醒祝娘子,多多留心随身的小丫头。”
  当日她在旧巷撞见祝亓与妙理,虽不知二人到底说了什么,然祝亓既寻她身侧之人,准没好事,再者,她戴着幂篱,妙理应当尚未定准此人是她,想来方才将药碗打翻是因心虚胆怯。
  谢上卿一想当日,直感身心舒畅,她合该多挥几下棍才对!
  ……
  谢上卿不打算久留,曾祖父的大限将至,随时都有可能长眠,若她并无要事,多在谢琚榻前尽最后的孝道。
  她步至大门,甫一敞,谢上卿眉尾不受控地一拧。
  谢上卿盯着来人,傻眼道:“不是,你临祝宅所为何事?”她略扫施春生微微隆起的袖,“你不会是想当面对质吧?你疯了?!世上哪有什么魂灵重回阳世的说头?我尽是瞎诌的!合着你前几日向我借宋琅的亲笔,是为今日这一遭?”
  她虽在施春生跟前论及鬼神志怪,可她自己却是不信的,那不过是她觉着无趣,胡编逗弄施春生的把戏而已。
  谢上卿之所以登门祝家,只为求祝好请她的夫君与谢琚见上一面,以全她曾祖父的遗愿,就算祝好的夫君只是她的夫君,然则,若与宋琅生得逼肖,起码谢琚心头的遗憾会少个一星半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