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他仙骨 第99节
作者:笔隙藏风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5121
  殿中大臣持笏林立,无一人则声,直至雪狐拐出殿外,还真方自庆君一侧的平座上起身,徐徐步向蒋钦。
  蒋钦两唇翕动,满面堆笑,殿中的朝臣皆知这是又来了个奸佞……来之前,竟不先探探他们军师的作风么?
  果不其然,蒋钦尚不及蹦出一字,一只鹰纹长靴已滚着劲风,欺上他的天灵盖,将人重重踩在冷硬的玉砖上。
  好一阵视野上的颠倒,蒋钦正待呼痛,乍一眼瞥见不远处杵着一人——身形魁梧,臂上的刺青猛虎张着血盆大口。
  他脑际轰然,万雷齐下,兰元怎会在此地?同他一般,投奔大庆?
  不、不对啊……他分明是庆国的死囚……投奔庆国,岂有活路可言?
  千回百转,似有什么行将浮出水面,无奈于败在反复碾压他头骨的靴底,蒋钦不得不弃思求饶,喉间却因重压不住往外呛血。
  他哽着一口气,断断续续地道:“军师……草……草民,愿以大瀛机密……换……”
  “嘘。”还真微微倾身,笑看他一眼,“既已归降,我需要么?他日,莫非蒋大人还得揣着庆国的机密向旁国摇尾乞怜么?”
  此言一出,蒋钦正胸又是狠狠一创,撞上后方盘龙镌金的梁柱,呕出一地的血,他一早离宫,显然不知瀛国已决意归降大庆。
  上首传来小皇帝的尖呼,还真头也不回,淡淡道:“带陛下回宫。”
  “诺。”
  旋即,他径自落座于庆君方才的位置上,还真交叠双腿,睨着阶下仅存一息的蒋钦,笑了笑,“特地留着你一口气。”
  蒋钦一听,强扯出一抹谄笑,虽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也只得挣扎着爬起来谢恩,却听上首游来淬毒似的腔调:“将他的腿砍了……”
  还真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犹疑,阶上之人眉心一点红,加之清俊阴柔的长相,本当是悲悯世间八苦的菩萨像,如今却与地府索命的修罗无异,他颇有意兴地问:“你将那什么尚书的哪条腿废了?”
  蒋钦痛极失声。
  “既如此,左右二腿皆砍了。”还真施施然起身,朝殿外踱去,“若人挺过去了,便将他的腿八百里加急送与宋琅,若是死了……将头砍了打包送去。”
  行至殿门,还真忽而顿足,“此时送去,宋琅大抵已不在瀛都,当返淮城。”
  他凝着殿上的“死尸”,一哂道:“罢了,送往瀛都吧,横竖日后是一家人,权当见面礼了。”
  第107章 霞阳
  祝好抵至霞阳时,已是二十日之后。
  城中摊铺店行寥寥,行人稀疏,一路而来,所经城镇无不是稚子嬉戏,围在一处吟唱童谣,或追逐玩闹,而放眼霞阳,莫道孩童,便是青壮年与妇人也难见一二,行于城中,只见鬓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者,或倚门而立,祈神灵庇护霞阳。
  此时此景,亦在情理之中,老者行动不便,难以仓促离家,天真烂漫尚待长成的稚子自当是撤离的首要之选。
  马鞍上虽铺着厚软的褥垫,连日的奔波仍将祝好的腿侧磨得泛红起肿,眼下既已入城,她所幸翻身下马,信步在城中街市,权当是稍作歇息了,若遇着食肆,便先填填肚,再出城往南寻阿吟。
  瀛军驻扎在城外三十里,与诸部小国仅一江之隔,名曰花江,水声淙淙,两岸相望。
  未几,祝好见一汤饼铺尚还开张,倒也不挑,在外间坐下,朝内要了份羊肉汤饼,只听里头有人粗着嗓子应了。
  小铺清冷,桌椅却洁净无尘,不多时,步履声渐近了,祝好抬眼一觑,恰巧一只圆底胖身的大碗落在桌前,热气蒸腾间,羊肉的浓香混着骨汤窜入鼻息,直往胃里钻。
  掌柜的是位年逾半百的老媪,她一见来客是个年轻姑娘,且是个好容貌,不免惊异道:“姑娘怎的还留在城中?”
  祝好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如实道:“我并非霞阳人。”
  掌柜的一听,脸色顿变,忙拉过祝好的手在一侧坐下,苦口婆心地道:“姑娘怎在这程子来霞阳?不知外头要打仗了吗?城里的男人自请从军,略通医理包扎的女子也尽去营中打下手哩,稚子也都送走避祸去了……如今这城里,只剩咱们这般年岁已高,了无牵挂的……”
  “你年纪轻轻,可曾许人家了?刀剑无眼啊,若是外乡人,且听老媪一句劝,打紧回家去……”
  祝好挑起汤饼一尝,果真是好味,“掌柜,我亦可在营中搭帮,包扎上药、看顾伤者,我做得来。”
  “瞧你便知是深闺里娇养着的姑娘,瞎凑热闹!”
  祝好心知老媪亦是一片好意,便软声编了个谎:“实不相瞒,我的未婚夫婿是浦水文将军帐下的小卒,我心中牵挂,故而想着……”
  言尽于此,掌柜的还有什么不明白?见姑娘不远千里只为追夫,知是劝不回了,只得叹着气起身,“姑娘,汤面不必付银了,如今留在霞阳的哪还图什么银子金子……有人来,便送与人家暖暖身,为活着的将士积积福报……”
  掌柜的说罢,摇着头往里间去了,身后的小姑娘却将她唤住,手里硬生生教她塞了汤面钱,“阿婆若以为此战必败,视金银如粪土可是错了,阿婆,我们会赢的,将士们也会凯旋,你如今只当是挣钱为自家儿孙凑束脩便是。”
  老媪正讶异眼前的姑娘怎知家里有孩儿,忽而瞥见悬在自己腰间的虎头刺绣,针线映着天光,上头显出几道牙印来,她心中一暖,拂开眼角的笑纹。
  ……
  花江之所以称之为花江,是因江中水流轻缓,四季皆绽水花,这时节,江面上浮动的正是杨花,此花多生于无波静水,是以江心花开寥寥,只在几近凝滞的静水处探出几朵,为寂寥的江色平添一抹清韵。
  明月露角,星辉明灭。
  营栅之外,守军人马两时辰一替,正值换防之际,忽见远处驰来一骑,待行近了,竟是个面如清玉,云鬓花颜的年轻女子。
  一众守卫怔神片刻,横刀在前,厉声道:“来者速……”
  “祝好,寻云葳将军。”
  短短七字,教营栅外的一众面面相觑,一人率先回神,疾步入内通报,另一较为年轻的守卫则上前引着祝好入内,言辞间甚是恭谨,“在下张飒,霞阳人士,自愿追随云葳将军保家卫国、防守霞阳……”
  他年纪尚青,看似未及弱冠,言语间已赧然垂首,似是察觉言之琐碎又不着调,忙着找补道:“将军的幕府在最前头,将军抵军霞阳便同咱们吩咐了,若是祝姑娘前来,万不必阻拦,方才我等多有冒犯,还望姑娘海涵。”
  祝好见少年性情淳朴,又见前路尚长,便含笑应道:“何来冒犯?严谨行事,正是霞阳之福。”
  “是、是……”张飒摸着盔沿憨笑两声,倒不是他生性爱傻笑,实在是跟前的小娘子姿容清致,是他自小见过的女子中名列前茅的好相貌了,他想多瞧两眼,又恐唐突冒犯,只得低头,连连称是。
  行至幕府前,张飒躬身告退,祝好唤他:“我的马名飙风,若有余裕,还望为它添些草料。”
  张飒忙不迭应下。
  下一瞬,幕府外的厚帘教人一掀,银铠罩身的将军自内阔步而出。
  时是下半夜,帐中灯火虽微却犹明,来人一身铁衣也未褪,足见情势之急。
  “虽知你要来,却不料来得这般快。”梅怜君引她入帐,帐内只她二人,虽是将军幕府,陈设却极简,一案并数椅,一张竹榻,此外便是悬于正中的一大幅舆图与挨着长案的沙盘。
  山川形势,尽在其间。
  “我哥哥……安好吗?”此问一出,梅怜君方才高昂的生气显已落至谷底,祝好拿不准梅怜卿是否已将自己断腿之事告知于她,一时不及作答,梅怜君见她迟疑,便知事态不简单,紧着追问道:“……死了?”
  祝好猛地抬头,眼前的女子五官依旧英丽,此刻却似春水化冻,透出几分隐晦的柔软,不知为何,祝好两眼竟有些酸涩,百年之后,她所在的朝代,刀枪入库海晏河清,百姓安乐衣食富足,而此时脚下的王朝……问及家人安危,竟得先打上一纸死契么。
  不论梅怜卿作何打算,祝好见阿吟眼下的情状,已不愿瞒着她了,何况经黎清让一事,她知阿吟绝非因私废公之人,断不会任个人的情绪渗入军中,是以,祝好将狱中的情形一一道来,末了,她握住阿吟的手,定定道:“梅尚书已无性命之忧,我离开时,梅尚书曾蒙陛下召入宫中议事,想来梅尚书只需再养上一阵子,当是无碍,虽则往后只可……阿吟……”
  梅怜君如释重负地笑了,她岂敢再有半分贪念呢,只低声喃喃道:“活着便好。”
  二人惺惺相惜好一阵,祝好接过她递来的一盏清水,一气饮下半盏,便自顾自立在正中的舆图前,仔细凝着东角的一处缺口。
  “你此来,定是有良策?”梅怜君适时地问。
  “良策自然谈不上,我于行兵布阵更是不通一窍。”祝好话虽如此,却问道:“阿吟,眼下情形如何?撑得住么?”
  帐内登时一静,行军不论何物皆万分金贵,油灯亦只点着一盏,帐下不免昏暗,祝好却清晰地窥见梅怜君眼底一闪而逝的孤寂。
  “翩翩,你应已知晓……大瀛准备归降了,是吗?”
  “嗯,我知道。”
  梅怜君笑意浅浅,“我也知,翩翩既不远千里而来,准是已有法子。”
  祝好微微一顿,不忍望她,“我此来并非为归降大庆一事,而是为你,为霞阳,阿吟,现如今,我们至少得撑过大庆出师。”
  梅怜君既知她的来意,心口也彻底教石头子儿垒得闷堵,只强作平静地问:“翩翩,你也以为……大瀛只得教庆国吞并?无旁路可走了?”
  “……阿吟,非是吞并,而是……”
  “归降与吞并,此二者有何区别?”
  祝好被堵得哑口无声,的确,归降无异于吞并,她不知当如何与人解释,还真并未以“庆”立国,而是以“成”为国号,立一新国,至此,庆与瀛再无国界之分,她是百年之后的人,
  也正是来自大成,与眼下千疮百孔的大瀛不同,她自然也无法立在未来的高处劝和如今的阿吟。
  于瀛民、于阿吟而言,是为亡国。
  许久,寂静的夜里掠过一声寒鸦的哀鸣,有人落下一叹:“我明白,翩翩,可国中已无兵卒可征无粮秣可调……即使大庆出师,少则也需一月,整军要时日,行军也要时日……更何况,他们也未必将霞阳、将我们以己国之待而待。”
  祝好略一沉吟,问:“加之浦水的援军,竟一月也支撑不住吗?”
  “粮草仅余半月之数,朝廷虽勉强筹措了些,也得十日之后方可抵至霞阳,翩翩,真正的难处在于……”她望向帐外,好似横穿沉沉夜色,望见花江对岸驻扎的敌军,“若他们按兵不动,或只作小规模的试探劫掠,苦撑一月倒不成问题,若是……各部小国的联军决意拼最后一战……”
  梅怜君迟迟不闻回应,打眼一看,见女子又自顾自盯着舆图东角的一处缺口了,她出声提醒:“此地为一处极险狭的深谷,一旦误入,若遭外军包抄,便是绝路。”
  这时,女子映着微弱的烛光抬眼,“阿吟,你愿信我么?”
  她自然信她,打从初见,便已对她生出莫名的亲近之感,宫变更是蒙她相助,还有兄长……也正因信她,军营的守军方才不拦她。
  梅怜君:“信。”
  祝好倾身在她耳畔低语,退开时,梅怜君紧着眉头,“你疯了!”
  “唯有一线可乘之机,便是在十日后。”祝好合眼,复又睁开,“为求稳妥,明日我打算上鹿谷,阿吟也可……再想想。”
  ……
  第二日,祝好在一片喧嚷声中醒来,她匆匆理好外衫,未及梳洗便已掀帐出外。
  一问方知,原是宋携青遣来护卫她的侍从追来了,梅怜君环胸立在一侧,微微含笑,一副“我皆明了”的高深怪相。
  祝好被她盯得发毛,只得将人先领入营内,教他们几十众也别闲着,可在营中搭把手。
  随军用了半碗米粥并一张胡饼,祝好便同梅怜君辞行,执意亲自到东角鹿谷采采风,鹿谷距此地约莫几十里,往返须得一整日,祝好也不愿多添麻烦,无需抽调兵卒护卫,只点上十个宋携青的人随行,阿吟却不顺着她,道是宋琅遣来的人再如何十八般武艺,到底对霞阳的地形一无所知,便派昨日引路的张飒同行。
  祝好略作思忖,不再推辞。
  自晨至暮,一行人方抵鹿谷,好在此地不宜行军,行途中倒也不见敌踪,却不知可有各部小国的斥候窥见……思及此,祝好笑笑,纵然教人窥见,也无大碍。
  此谷看似狭隘,实则不然,一旦穿过狭道,逐步开阔,空场可容千人,背面却是无路了,倚着处断崖,祝好俯身下望,见崖底一浅涧,崖壁不算陡峭,也不算高,约四丈许,不过于行军而言,无疑是条死路。
  祝好再一探,脚下的石子却磨得簌簌响,惊得一侧的张飒忙拉着她,“祝姑娘来鹿谷究竟是作甚?崖上多碎石,万一失足……”
  祝好的视线落在他攥着自己腕处的指节上,张飒的面上冲起薄红,慌忙松开,只听她问:“对了,鹿谷方圆数里可有走兽飞禽?”
  言谈间,一蒙面侍从朝祝好递来水囊,此人自称脸上有一大黑斑,故而自小掩面,名唤王点,祝好依稀记着自宋府动身时并未见过此人……又见此人上前递水囊时似有意无意地隔在她与张飒之间。
  张飒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有的,鹿谷一带的走兽多着呢……”
  话音戛然而止,二人对视一眼,虽不再言声,彼此却已明了,只因一路而来,方圆十里竟不见飞鸟掠空,也不见走兽的行迹。
  祝好凝神片刻,道:“附近应有一道清渠吧?带我去看看。”
  张飒领命,引一众前去,离得不远,驰马没一会便到了。
  以“清”为名的水渠此刻却浑浊不堪,水面的浮泡滚着渠底的淤泥,众人见祝好捧起污浊的渠水竟是往嘴里送,王点急了,“夫人,属下试属下试……是要喝……吗?”
  他一打岔的功夫,祝好手捧的渠水也已从指缝漏干净了,她微微颔首,倒是一侧的张飒听得“夫人”二字如遭雷击,昨日至今日暗生的些许旖旎心思也被劈得淡去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