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20节
作者:
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4348
明月一扇风,那细嫩花瓣便微微颤动,隐隐泛起一点带着水意的清香来。
见她盯着莲蓬看个不住,薛掌柜莞尔,伸手取了一只给她,“剥了吃吧,莲子脆嫩,莲心虽苦,却是败火良药,吃些无妨。”
明月嘿嘿一笑,果然剥了来吃,“哇……呕……”
好苦!
难得见她这般孩气,薛掌柜被逗得大笑,“细锦最迟明天下午便到,只是苏绣却有些早,少说要七、八日才来呢。”
“我等不了那么久。”明月皱眉,刚吃过莲心的脸上更皱巴了。
与赵太太签的“生死状”上若干条款历历在目,她定要八月初三之前回去,否则之前的一切努力便都白费了。
啧,麻烦了。
“这样急,”薛掌柜跟着郑重起来,擎着扇子扇了几下,“不好办呢。”
“正是,”明月摆弄着剩下的半只莲蓬叹道,“言而有信乃商人立足之本,若此次办砸,恐怕就没有来日了。”
薛掌柜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扇扇子的手一顿,“既如此,你可愿往苏州去一趟?”
“苏州?”明月瞬间了然,“有何不可?”
她知道薛掌柜的意思了:虽未到,但算算日子,大略也该得了,只等薛记的人去接货罢了。左右苏州乃返程必经之路,她大可以先去,直接在码头的薛记货船上交割,也不必再回杭州,岂不省事?
“多谢您了,实在解我燃眉之急。”明月起身作揖,又想了一回,“正好,我还有些事要办,后日一早出发,约莫两日可达,可来得及?”
当然,最省事的还是直接跟薛记的船去,但事关业内机密,窥探同行渠道乃行业大忌,薛掌柜不至于那般无私,明月也不至于那般无耻。
况且码头上卖货实在繁琐,需得薛记的人重新开舱、盘点登记,薛掌柜肯如此行事,已是帮了大忙。
薛掌柜对她的知进退很满意,“好。”
对合眼缘的人,薛掌柜并不介意顺手帮一把,但对方定要知情识趣,断不可打蛇随棍上、得了便宜还卖乖。
如此,刚好。
两人又坐着吃了会儿茶,下头便有伙计来通报,说有贵客到,需薛掌柜亲自接待。
明月顺势告辞,出门路过书肆,脚步一顿,转头走了进去。
杭州富贵,许多小姐们也读书,她去时正有几个年轻姑娘与伙计说话,“恁多版本,叫我不知如何取舍。”
同来的几个女孩儿也叽叽喳喳议论起来,声音清脆,透着股无忧无虑的鲜活气。
伙计便一一翻与她们瞧,“单论装订之法便有蝴蝶装、包背装和线装之分,各有千秋。再有内页刊刻,姑娘你瞧,这是官刻,好纸好墨,排布整齐、字迹清晰,多放几年也不褪色,封皮乃荷叶皮纸,略沾水亦无妨。官刻亦有两个版本,一白本,一带大儒注释的,价格么,自然贵些,前者要五两,后者七两。”
明月也凑上去瞧,跟着学了一手。
做买卖嘛,不一定遇到什么人,倘或来日有文人做客人,自己却对书画之流一窍不通,总归不好。
那几位女郎低声议论一回,大约是觉得贵了,迟迟不开口。
伙计见状又打开另外几本,“这是私人书坊刻印,排布么,自然不如官刻齐整,字迹也小,纸张和墨水不过平平,封皮亦无甚好处。不过看都是一样看的,卖得也最多。”
真是一文钱一分货,明月这个不懂行的都能一眼看出好坏:
最贵的纸张厚重,翻之铮铮有声;字迹宽大整齐,阅之心旷神怡;每页还单独留出写批注的空白,看着便舒心。
反观便宜货,为节省成本,纸张甚薄,且质地并不匀称,又恨不得一页当三页用,蝇头小字密密麻麻……
几位姑娘挑了两本中等的,合计三两九钱八分,蝴蝶般翩然离去。
见明月没走,伙计又笑着上前招呼。
明月难得扭捏,“我认字却不会写,该从何处下手呢?”
买卖做起来之后,需要落款的地方越来越多,可是她根本不会写。
那书肆伙计并未瞧不起她,温和道:“姑娘以前可曾习过?”
明月摇头。儿时她跟先生念书,还没念到需要上纸练字呢,先生就被继母辞退了,压根儿没入门。
“平时我也用木棍在沙土上练,可是到了纸面上还是不成。”明月沮丧道。
“那自然是不成的,”伙计温和笑道,“木棍是硬的,毛笔是软的,沙土不会晕,不会破,又怎么能一样呢?”
他想了想,耐心道:“我想你练字定以务实为要,既如此,那些花哨卖弄便一概不取……”
非伙计势利眼,皆因他常年待客,练就一双利眼。似方才那几位小姐,周身温t柔,眼神清澈,一派天真烂漫,便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娇客,大多好诗词文章,以备取乐消遣;可眼前这位姑娘肌肤不甚白皙,双手却尤其细腻,更兼双眸精光四射,浑身透着急往前冲的锐气,只怕是个丝绸商人。
商人么,尤其是年轻商人,只怕没有什么吟诗作画的雅兴。
伙计张口报了几本字帖,又说了两样纸和一种毛笔的名字,“依我说,姑娘先买一本拆分笔划,再买一本《千字文》的字帖,日常所需字样大多齐备,也就够用了。练好这两本,日后再想买什么,也好入门。”
见明月点头,他又道:“练字是水磨工夫,不要怕絮烦,且先将横竖撇捺等一概笔顺练会了再说。就好比盖房子打地基,若地基不稳,又怎么能求日后通达呢?至于墨汁,初学者什么墨汁暂且不要紧,若逼得狠了,水也能将就几日……你且先练,时日多了,自然能品出不同来,到时再选墨不迟。”
真是遇见好人了,明月连连道谢,如获至宝。
稍后回到客栈,绣姑见她买书还诧异,“如今你竟正经要写文章了不成?”
明月失笑,“我哪有这个福气!”
正说着,竟过来一个熟脸,开口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姑娘,要浆洗衣裳么?只要一文钱一件。”
明月一怔,这不是上回来碰见的对门那个来寻丈夫的么!记得叫七娘?竟还没走?瞧着干瘦好些,十分憔悴,活像换了个人似的。
只是眼神依旧平静,平静中透着股韧劲儿。
明月的衣裳昨晚就顺手洗了,这会儿倒不必旁人来,那女人听了也不纠缠,略福了一福,伴着蝉鸣转身走了。
“怎么回事?”她一走,明月便低声问绣姑。
绣姑叹道:“早几日就这么着了,一直没找到人……她身上没几个钱儿,又没地方去,我怎好眼睁睁看她流落街头,暂时让她睡睡柴房。她呢,也算勤快,杂活全包了,日常帮人浆洗衣裳赚些伙食。可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天长日久的,还能真一文不给?可她家小店仅四间房,哪里用得着再雇人呢?
“那她还不走?”明月更惊讶了。快两个月了吧?每日开销不是小数目,若找不到,还不如先回家呢。
“回不去了,”绣姑唏嘘道,“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公婆十分刻薄,娘家兄嫂也非善与之辈,唉!”
同为有家不能回者,明月不禁涌起一点同命相连之苦,“果然找不到么,干脆报官算了。”
“衙门里日日千头万绪的,哪里管这个,”绣姑撇撇嘴,“况且早说是求学来的,亲爹娘都不着急,纵然她硬说是死了,无凭无据的,人家也不当真呢。”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说,“说句不中听的,那男人如今到底在不在杭州还不一定呢。”
明月也这样想,“依我说,说不得就是男的一家子合伙做戏,偏要将她蒙在鼓里呢。”
若儿子果然好几年没动静,爹娘还能不着急?一准儿有鬼!
绣姑嗯了声,“我也这么想。”
其实那女人未必不知道,只是知道又如何?不过找个借口,拼命吊着叫自己活下去罢了。
说着说着话,巧慧从外面回来,也不知跟谁玩的,热得小脸儿通红,豆大汗珠顺着鬓角、脖子哗哗直流,手里还抓着几只吱哇乱叫的知了,“娘,明姐姐,我捉的!”
她身上呼哧呼哧直冒热气,浑似移动的火炉,看得绣娘眼皮子突突直跳,“你也不怕热!快跟我去洗澡!”
小兔崽子们石头变得不成?大人坐着一动不动都难熬,她们竟能在大日头底下嗖嗖跑!
明月大笑,目送娘儿俩嘻嘻哈哈远去,余光瞥到角落里吭哧吭哧搓洗衣裳的女人,心里渐渐冒出一个念头。
只是事关重大,看看再说。
眼见七娘洗干净一盆衣裳,往院子里晾了,也不歇息,竟擦擦手,又带上帷帽往外去。
明月一声不吭,悄悄跟在后面。
就见七娘一路往城里去,逢客栈便进,遇人便问:“大爷,要浆洗衣裳么?一文钱一件……娘子,要浆洗衣裳么?一文钱一件。”
但浆洗衣裳不算什么难事,既有自己洗了的,也有旁的抢活儿的,七娘问了一圈也才三件。
大约来过许多次,许多伙计、闲汉都识得她,远远看见便笑,还有人嘴上不干不净的,“嫂嫂,过来吃杯酒吧!”
“好个能干的婆娘,我家有许多被褥要浆洗,你去不去?”
饶是明月都听得火冒三丈,可七娘只装作没听见。
可她不反抗,渐渐地便有人放肆起来,竟笑嘻嘻上来拉扯,“来来来,别洗衣裳了,陪大爷吃一杯。”
七娘扭身要走,却又有两个闲汉凑上来,嬉皮笑脸将她围在中央,你一眼我一语,你一把我一下。
欺人太甚!
明月脑门儿上火星直冒,伸手就往骡子肚子下头摸,手指头才碰着刀把,却见木头人突然爆发:
“啊!”七娘尖叫一声,举起装着脏衣裳的包袱就往那些人身上砸。
那几人不妨她骤然爆发,被臭烘烘的衣裳裹了满头,几欲作呕。
店内众人见了,一阵哄笑,那几人恼羞成怒,才要发作,却见披头散发的七娘竟弯腰抄起一旁的条凳,双眼血红扑过来,“都别活了!”
她长期缺吃少睡,力气不够,条凳挥到半空便往下落,一个站立不稳,连人带条凳一起摔倒在地,又带倒一张桌子,杯盘碗碟连同汤汤水水摔了一地。
周遭的客人们纷纷尖叫出声,引得跑堂、掌柜的都来看,“这是怎么了?”
七娘挣扎着要往上起,手按在碎瓷茬上,血涌出来也不知道疼,竟不似活人,那三个闲汉只是口花花,何曾见过这样拼命的场面?都有些怕了,边后退边嚷嚷,“她自己发疯摔了的,不关我们的事啊!”
“分明是你们下流放浪!”明月猛地从人堆儿外面挤进来,举着菜刀冲他们吼,“狗日的,都别想跑!”
欺人太甚!
这又是哪儿来的女煞神!
众人为明月持刀的凶相所惊,潮水般向四周退避,又恐闲汉逃脱,这两个女疯子拿他们泄愤,便默契地堵死了闲汉们的退路,远远看起热闹来。
七娘发疯固然可怕,但持刀的明月显然更容易伤人,尤其此刻她脖子下巴少皮没毛,尤为可怖,掌柜的不禁头皮发麻,“姑奶奶,哪里就至于动了兵器呢?有话好好说。”
万一在他店里闹出人命,当真是“黄泥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
“你怎么不问他们,”明月猛地朝三闲汉一比划,扯着嗓子吼,“这是要好好说话的样子吗?”
雪亮刀锋划出一道白光,三人齐齐发抖,“啊啊!别动手,别动手!”
“给她赔不是!还要去医馆!”明月用脚尖踢飞地上的碎瓷片,过去单手将七娘从地上拽起来,“再赔给店家!”
“啊对!”眼看这个烈货不好惹,掌柜的立刻调转枪头,拉长了黑脸冲三闲汉骂道,“好王八,在老子店里嘴上也没个把门的,灌了两口黄汤,不干不净胡沁甚么!快点赔钱,啊不,赔不是!”
“我,我们哪里有钱……”三闲汉战战兢兢。
他们只是进来闲坐,看哪个好说话,便上前卖弄唇舌讲些动听的,偶然碰见客人心情好了,或许能混一杯来吃。
掌柜的气急败坏,“没钱进来坐什么!”
还打碎我的家当!
“脱了衣裳去卖!”明月吼道,“总有家吧?若她果然有个好歹,你们倾家荡产也要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