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51节
作者: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3506
  但希望总会落空,所以会压货,会堆积成本。
  若明月只图痛快,想方设法拿下胡记铺面,一直以来她引以为豪的全部优势:快速、高效、低成本、高利润,将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她会被永远捆绑在固县。
  吴状师见过太多沉浸在仇恨之中,不计后果报复的例子,而有什么会比将对手引以为豪的祖业改换门庭更具羞辱意味,更有诱惑力呢?
  眼前这个姑娘,竟然扛住了这种吸引!
  他不由得生出几分崭新的敬佩,又难免惋惜。
  “可惜么?”明月却笑道,“我不觉得。”
  能将对手拥有的抢过来,自然好,可若到手之后会变成累赘,不如令它们原地腐烂。
  吞并?
  收拾它留下的烂摊子?
  呵,若被愤怒冲昏头脑,与注定消亡的胡记死磕,势必浪费大量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不划算。
  不,若硬要说吞,也勉强算是吧。
  我要整个固县的买卖,吞的,自然也是曾经胡记的顾客们,绝不仅限于小小一家铺面。
  明月近来读书,读到过一句话,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用在这里或许不大恰当,但……只要拿下整块场子,小小的胡记又算得了什么?
  不值一提。
  看着明月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于对手而言最绝望的话,吴状师隐隐有些毛骨悚然。
  敢舍弃,不贪恋,坚持自己的主张,坚定而专注……类似的品质,吴状师曾在若干大人物身上见到过。
  他第一次如此肯定,眼前的姑娘能干成大事。
  说完这些,明月忽嫣然一笑,方才的狠戾瞬间消散。她举起茶盏,“恕我孟浪,日后便将您做朋友了!来日若到杭州,还请务必使我略尽地主之谊!”
  吴状师回神,大笑回敬,“好,一言为定!”
  因往大牢走了一遭,明月一行直到三月初九才启程,必须快些方能赶上端午大卖。
  明月决定再次冒险抄曾经那位老先生带路时走过的近道。
  南下时无货,银票都贴身藏好,再换上最破旧的衣裳,发力狂奔,大约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返程北上……问题很大。
  端午乃三大节之一,马王二家买卖铺开甚广,尤其马家做药材买卖,走动之处格外多,每年三节六礼便是笔大开销。
  赵太太点名要两卷山水纹苏绣做插屏,一副观音像做挂画,再要六卷整料额外送人,去岁的杂宝纹就很好,只是不许重叠。
  端午后就该热起来了,她还要最新的绫罗绡纱若干,皆要富贵典雅的纹样和颜色。
  王大官人本人偏好锦缎、提花重织,不大喜爱苏绣,嫌寡淡,但他家小姐才定了人家,明年开春出阁,如今也要置办嫁妆,自己开口要六卷苏绣压箱底。
  王老太太还托春枝传话,说家中只一位娇客,越发该将嫁妆备足了,也是去婆家立足的底气,便请明月帮忙留意,若还有旁的喜庆又不失雅致的好料子,也要些,或裁制四季新衣,或做日常帷帐、披帛、斗篷之流,都好。
  这还只是两家外送的,新一季裁制新衣所费布料另算。
  赵太太那没出五服的堂妹,小赵太太听说赵太太要了苏绣,亦不肯落了下风,咬牙要两匹。
  明月才买房,又因牢狱之灾各项打点、支出,去了一百多,手头只六百多两现银。苏绣贵重,二丈小卷也要二十两起底,再算上其它……便都预收三成定金。
  光确定要的就有十七匹苏绣,再比照去岁销量算上其它零散的,四家没有三十匹下不来。
  另外,英秀那边要办“赏新宴”,少说能请来七、八家女眷,正逢端午佳节,一家两匹不过分吧?
  不能犯法,又要尽快按死胡记,最好的办法就是短期内大量放货,彻底让它的现银流变成死水。如今不愁销路,明月打算请徐婶子再找个人帮忙,一口气购入五十匹!
  返程水路乘坐官船,安全无虞,但靠岸后走陆路,三个人运五十匹货就有些危险了。
  况且进到四月后,雨水渐多,阴晴不定……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因此纵然时间紧迫,明月仍抽出一天时间,预备请那位会看天气、懂武艺的识途老马,苏老爷子出山,沿途抄近路护送。
  苏老爷子在这一带名头不小,明月一问,就有热心村民帮忙引路,一直送到家门口。
  北方很常见的农家院,正门两侧种着高大的柿子树,院内狗子听见陌生人的动静便开始汪汪叫。
  有人在里面喊,“谁啊?”
  引路老者扬声回道:“我,有客哩!”
  说着又扭头对明月等人笑道:“听听,在家。”
  过了会儿,苏老爷子便背着手,从大门口探出头来。
  他还记得明月这个胆大的小姑娘,笑呵呵招呼她进来吃茶。
  明月等人道谢,将骡子拴在门外,又蹭了蹭鞋底的泥巴才进去。
  小院打理得十分齐整,另有一棵石榴、几拢菜蔬,边缘冒出红的黄的小野花,正迎风抖动娇嫩的花瓣。靠墙还放着一口大水缸,几杆枪,两个练力气的石墩,一根木桩。
  靠近大门的角落里搭着狗窝,一只土黄色的卷尾巴狗子熟练地对着陌生访客狂吠,被老爷子呵斥两句便住了口,干巴巴打个哈欠,伸伸懒腰,甩着尾巴回窝睡觉去了。
  苏老爷子颇好客,并不因明月等人是年轻女子而轻慢,叫浑家煮香喷喷的麦仁茶,还从屋里翻出甜丝丝的柿子干与她们吃。
  可等明月说明来意后,老爷子就渐渐笑不出,只吧嗒吧嗒抽烟袋,“我年纪大了,如今已做不动了。”
  明月看看对方撸起来的袖子,那大胳膊,怕不是比孙三的还结实!上回几个年轻人都跟不上他的健步如飞呢!
  老不老的,本就不在年纪。
  不禁啼笑皆非道:“您实在说笑了。”
  老爷子是个实在人,嘴巴笨,憋了半日只好实话实说。
  他年轻时与人保过镖、做过护院、押过货,颇有仗义的好名声,可那是什么好生计不成?卖命罢了!
  故而他以身作则,辞了这个行当,想叫儿孙们弃武从文,也学人家读书识字,最好能中个功名、做个官,日日吃皇粮、天天登朝堂,就不用再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风里来雨里去了。
  明月一颗心凉了半截。
  若老爷子嫌钱少,她可以再加,但偏偏是为子孙后代计……实在叫人不好再劝。
  明月开始琢磨后招。
  当她散漫的视线掠过墙角的枪和石墩时,心头一动,“读书自然是头等要紧的事,既如此,我便不多说了。不知令孙今年几岁?读到哪里了?想必不日便要高中,来日我也厚着脸皮来混杯喜酒吃吃。”
  此言一出,苏老爷子便一味地抽烟袋,支吾几声,不言语了。
  明月腔子里那颗凉了半截的心又迅速暖了回来。
  哎,有门儿!
  若果然决心弃武从文,那些个练武的家伙事儿绝不会这般明晃晃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正房窗内突然钻出来一颗年轻的头颅,约莫十五六岁模样,生得浓眉大眼精神十足,冲苏老爷子嗷嗷叫道:“祖父,让我去吧!”
  您老了,我还小啊!这书真的是一天都读不下去了!
  老爷子想也不想便吼道:“念你的书去!”
  喊话的少年缩缩脖子,到底没缩回去,仍趴在窗台边巴巴儿瞅着,活脱脱一匹被拘束坏了的小马驹子。
  祖父不许,他便将渴望的目光投向明月: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明月:“……”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坐牢呢!
  “爹,”一个长相与苏老爷子有五六分相似的汉子从厢房出来,挠挠头,瓮声瓮气道,“叫他去吧。”
  读书自然好t,可他们老苏家就不是读书的料啊!
  练武苦,咬咬牙就坚持下来了,但读书?不会就是不会!几代人了,认得字加起来能有一箩筐就不错了!
  牛不吃水强按头,十六岁的大小子了,再不出门闯荡一番,人都要养废了。
  “是啊祖父!”眼见父亲帮着说好话,那小子连忙跟上。
  苏老爷子不抽烟了,一张老脸皱皱巴巴,显然正在挣扎。
  知子莫若父,儿孙究竟什么成色,他还不清楚么?只是不死心罢了。
  明月大致明白苏老爷子心中的顾虑。
  如今朝廷不打仗,习武的便无甚用武之地,只好去与人卖命,甚至是种田,可士农工商,岂是说着好玩的?
  此刻的苏老爷子便如当初明月遇到的海货贩子一样,自己辛苦一辈子,只不想子孙后代也如自己一般辛苦。
  话虽如此,可……读书实在需要天分!
  但凡有一点希望,不必苏老爷子催,当爹的就自己撸袖子上了。
  半个时辰后,苏小郎满面红光地去院中取枪。
  嘿嘿!
  难得出门,他有意卖弄武艺,当下抖擞精神,在院子里耍了几个枪花,出如龙、势如电,神俊非凡。
  “好!”春枝最擅捧场,带头喝彩,越发叫那苏小郎喜气洋洋,嘴巴都咧到耳后根。
  “……在外不可毛躁,更不可随意出手伤人。”苏老爷子不停唠叨着,眼见兴奋过头孙儿已开始左耳进右耳出,他只好无奈转向明月,“他虽不成器,一身功夫却没白瞎,也不吃酒闹事,又会看天。只饭量大些……若不听话时,只管打骂。”
  他这一生可谓一事无成,但看人极准,虽仅一面之缘,亦知明月非为非作歹之辈,又是个年轻姑娘,坏亦有限,想必不会祸害了自家初出茅庐的傻孙儿。
  到底是亲孙子,老爷子的嘴唇抖了抖,又叹了口气,作揖道,“出门在外,您多担待。”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脸红,新东家也才十七呢……
  明月侧身避开,“该我谢您才是。”
  老爷子瞅她一眼,再次重复,“他饭量大,您多担待。”
  明月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好。”
  第4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