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53节
作者: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3906
  明月见了,鼻头登时一酸。
  分别多日,她还记得自己晕船。
  不过如今她已习惯了,且用不到,便照原样包好,小心地珍藏到高处。
  常夫人之夫杨毅高中二甲第三名,先回扬州祭祖,秋天之前便要回京,等待派官。
  二甲前茅的世家子等闲不会外派,留京几乎是铁板钉钉,明月既替他们高兴,又惋惜轻易不得再见。
  可转念一想,未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等日后她再攒攒钱,也往京城走一遭,见识见识天子脚下的繁华!
  明月将常夫人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直到几乎能背诵出来,才恋恋不舍地收起,又想回礼。
  杨老爷回扬州办正事,必然忙碌非常,且与自己未曾蒙面,还是不要去打扰了,只托人送信、回礼即可。
  “东家,有新鲜的樱桃、桑葚和杨梅,”七娘和春枝提着小篮子回来,兴冲冲道,“樱桃和桑葚吃过,这新鲜杨梅我还是头回见,那卖货的使我俩尝了,竟很酸甜可口。”
  南面稀奇古怪的瓜果忒多,她都看花眼了。
  艳红的樱珠晶莹剔透,深紫色的桑葚憨态可掬,另有一样毛茸茸刺猬似的小圆球,却是杨梅。
  “那货郎说杨梅吃多了倒牙,一次不许吃太多呢。”七娘才尝了桑葚,一说话便露出被染得黢黑黝紫的舌头和牙齿,明月扑哧笑出声。
  春枝过来瞧,也跟着笑,七娘却也撑不住,指着她同样染色的唇齿前仰后合道:“你还有脸说我……”
  三个人笑作一团。
  水果都是才从枝头摘下来的,新鲜得很,略拿井水冲一冲浮尘即可。至于里头的小虫子?嗨,吃鲜果长大的,干净着呢,怕甚么!
  春枝最富情趣,又将水果都摆在白瓷盘子里,叫七娘在蔷薇花最盛之处支起一张小桌,桌边摆上大躺椅、小茶炉,嗅着花香慢慢享用。
  三种水果之中,樱桃滋味最淡,杨梅最浓,明月便先吃樱桃,再尝桑葚,最后品杨梅。
  水灵灵的果肉入口,汁水刺破果皮四溢,在口腔内流淌成河,酸甜可口的果味便似浪潮一层层叠了起来。耳畔传来墙外的潺潺流水声、屋后翠竹枝叶抖动的飒飒声,明月惬意地闭上眼,整个人都好似空中云朵,飘飘荡荡。
  安顿下来的当晚,明月做噩梦了。
  她梦到自己又身处大牢,潮湿发霉的麦秆铺盖下满是黑漆漆的翻滚的恶意,黑水般绵延不绝。被惊醒时她满头冷汗,嘴里似乎还泛着令人作呕的死老鼠味。
  明月干呕了几声。
  多奇怪呀,刚结束的那几天没觉得有什么,现在过去了,反而甩不开。
  明月深知这并非恐惧,而是一种始终无法倾泻干净的愤怒和憋闷:
  胡记固然可恶,但更可恨的却是那些卖弄权柄酷吏!
  何等该死!
  接下来的一整天,明月都毫无食欲。
  春枝敏锐得发现了她的异常,因为七娘前几日睡得也不好。
  当晚,春枝来到明月的卧房,坐在她的床头,拉着她的手说:“睡吧。”
  明月有点不好意思,这种近乎陌生的体贴使她无措,莫名羞耻,羞耻于自己竟然需要别人的呵护。
  我可是你的东家啊!
  但她的内心深处又有些贪恋,难以拒绝。
  春枝学着赵太太安抚马家的少爷小姐那样,笨拙却温柔地一下下拍打着她的脊背,轻声哼着听过的小曲儿,“睡吧,睡吧……”
  明月的眼睛渐渐干涩,眼皮一点点变沉,终于等到无边的睡意再次降临。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意志逐渐沉沦。
  半梦半醒间,她喃喃道:“胡记一定要死。”
  至于以关鹏为首的酷吏,也别想逃。
  她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的,原来并没有。
  一夜无梦。
  明月睡得很沉,次日醒来时,春枝早已不在房中。
  院子里似乎有低低的说话声,明月穿戴好出去一看,春枝正与七娘和面。
  “醒啦?”春枝仔细看她的面色,见双眸清明,并无血丝,遂放下心来,“晌午煎肉饼吃!”
  明月去井边打水洗漱,“怎不去外头买着吃?怪累的。”
  三人的日常开销都是走公账的。
  “既有了自己的屋子,怎t好顿顿吃外头的,”七娘正色道,“家里也得有些烟火气才是,不然灶王爷要怪罪的。”
  “早上不及弄,可以在外头吃。”春枝笑道。难得明月睡个好觉,她们两个都怕把她吵醒了,故而未曾开火。
  正说话,隔壁租房的女人芳星做了饭,送走上工的男人和上学的儿子,带着女儿来拜访。
  “昨儿晚上就听见你们回来了,想着一路奔波,难免劳累,不便打扰。你们才回,只怕家里东西不全,我新蒸了玫瑰糕,可做早点。”
  她说完,身边十岁的小姑娘便将篮子放到院中石桌上,“我跟娘亲手选的花瓣,酿得玫瑰酱,姐姐们尝尝吧。”
  “这孩子一双手生得真好,白嫩细长,跟剥了壳的春笋似的。”明月细瞧她,对芳星赞道。
  丝绸商人的手已极细腻,而绣娘之手要摆弄蚕丝,自然更胜一筹,芳星母女亦颇自得。
  明月十分道谢,打开食盒一瞧,若叶色一只浅盘内安静摆着十来块粉糯糕点,都捏成花朵样式,花心处还窝着一汪紫红色玫瑰酱,香喷喷的,引得春枝和七娘都啧啧称奇。
  明月不由赞道:“你们娘儿俩做的营生雅致,吃的也风雅,这样俊一盘糕,我都不舍得下嘴了。”
  芳星抿嘴儿,笑得温婉,“您过奖了。”
  明月也确实饿了,便捻起一块来吃,果然满口生香,叫七娘和春枝也吃,“好浓郁的玫瑰酱,比我前儿尝过的玫瑰渴水更香甜些。”
  “自己熬的,旁的不敢说,只一样真材实料罢了。您若喜欢,我送您一罐子就是,不值甚么。”芳星笑道。
  “那敢情好,赶明儿我给你们弄点北边的松子吃。”芳星是个斯文人,做的花糕也小巧,明月两口吃完,掏出帕子擦手,“说到营生,你那边可有做好的苏绣?”
  薛掌柜固然好,可她是个二道贩子,自己从她手里买,就是三道贩子,层层加价,利润便低。若能直接拿一手货,又省事,利润又厚。
  芳星扯了扯帕子,有点不好意思,“不瞒您说,今儿我过来,原也存了这个心……”
  最初她并不知这位小房东是做什么的,也就是上个月和隔壁的谢夫人无意中说了几句,顿时如获至宝。
  自己做绣活儿就是为卖钱,如今女儿也渐渐能独当一面,做些小件,总要找销路的,既然身边就有商贩,何必舍近求远呢?
  两人一拍即合,稍后芳星果然取了两卷来,“做这个极费事,若不够,我还有几个认识的同乡。”
  一副白底湖丝上寥寥数针勾勒出江南朦胧烟雨,又有小桥流水、垂柳归燕,极富意境,可做插屏。
  另一幅却小些,只好做挂画。
  明月本人很喜欢,奈何确实少了些。
  “这副山水的我要了,最好能再有一副与之相配的,做一对。”她略一沉吟,将需要的详细尺寸都说了,“你若有可靠的人,只管叫她们送来,但是要快,过了明日就不收了。只要合适,我立马给银子。”
  因少经一遍手,一副就比从薛掌柜那边拿货省了好几两。积少成多,也不是小数目了。
  与芳星交割完毕,明月先去进货,与薛掌柜一番寒暄自不必说,傍晚又往城外绣姑处问候,说起要请徐婶子帮忙。
  如今徐婶子正缺钱,听说要两个人,立刻来了精神,“这好办,叫我女儿也去!”
  走一趟不光替家中省下吃喝,还有数两白银进账,当真美差。
  晚间明月细细写了回信,天亮后又上街置办回礼。
  因常夫人在信中言明,“君子之交淡如水,纸上寄情便很好,无需破费。”
  明月此番便不送布匹,选了些农户自己晾晒的肥嫩笋干、沿海渔民贩卖的干瑶柱、贝肉等,送与常夫人煲汤,另有几盏精巧花灯,略解思乡之情。
  将礼物装箱后,明月并未找谢夫人,又如上回那般花钱托人送至扬州杨府。
  人情债最难还,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还是不要欠人情的好。
  如今明月满心满眼都是彻底弄死胡记,便不与绣姑、薛掌柜等人过多寒暄,四月初二便启程了。
  算起来,这是明月第一次从杭州包船走,似乎老天也有心“缓和”这份陌生,登船时竟遇到了熟人:
  查处贩私盐的郭老板,促成明月买房的转运司将领。
  一开始明月并未认出,只隐隐觉得那位带头查验行囊的青年军士身形有些眼熟,下意识多看了眼。
  不曾想对方也觉得她眼熟,也多看一眼。
  明月心中古怪渐生,正疑惑间,忽听到一声熟悉的笑,那夜的经历立刻跑马灯般在她脑海中过了一遍。
  徐婶子比明月先一步认出对方,见他按着刀柄,慢慢带人踱过来,马上将女儿挡在身后,结结巴巴道:“差爷,我,我这回做的可是正经买卖啊!”
  那将领的目光在五颗人头和五十匹布上飞快地扫了遍,又笑了声。是那种“我知道你们在钻空子”的了然的笑。
  他点点头,视线定格在明月脸上,啧了声,“又见面了。”
  当晚太黑,他又忙着“挣钱”,未曾细看,只是模糊地知道对方年岁不大,今日一看,竟出奇的小。
  自从前年调来此处,他日日巡查,对这一带经常出入的大商小贩烂熟于心,徐婶子和她女儿是甚么成色亦一清二楚,再看另外两个不认识的,立在这小姑娘两侧,隐隐以她为主的样子……
  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却能在一口气拿出七百两后还有余力贩货……
  “屋子住得还好?”他慢悠悠道。
  你还怪热心的,该不会……想抢我宅子吧?!我可是去衙门正经办了房契的!
  明月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试探着说:“还未得空正式谢过……”
  “是你的就是你的。”他若想要房子,多的是人孝敬,当下一摆手,又别有深意道,“我守规矩,自然也希望所有人都守规矩。”
  姓郭的不守规矩,他就用不守规矩的法儿惩治,如今一家子都被撵回老家。别的商人守规矩,那么他也按照律法办事,绝不刁难。
  言外之意,你最好也别被我抓到大把柄。
  他不发话放行,船夫就不敢动,他身后跟着的兵士也不走,就这么杵着。
  明月亲眼见识过他的残暴,心中打鼓,委婉催促,“合伙做些小买卖,烦请大人通融。”
  那人似乎很喜欢笑,但多是那种笑意不达眼底的,敷衍的假笑。
  丑话说完了,他抬抬手,船夫如蒙大赦,将船桨用力一推,乌篷船便晃悠悠向江心荡开。
  明月不自觉松了口气,待船划出去几丈后,忍不住又回头看,却见那厮一脚踩在码头木桩上,身体前倾,脸上挂着一种名为“别叫我逮着”的假笑看着她。
  “那人是谁?”明月皱了皱眉。
  被人盯上的感觉实在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