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54节
作者:
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4136
雇人运货一事由来已久,属于朝廷默许的灰色地带,但若真有人丧心病狂想抓……她觉得对方不是不想抓,而是觉得自己这条鱼太小了,不屑于吃。
五十匹布,进价不过几百两,即便吹毛求疵要上税,逢十取一,也才几十两而已。即便衙门追究,略花一点银子便可代罚,实在无甚油水。
“卞慈,别看年青,已是六品的转运司判官了。”徐婶子心有余悸道。
判官,总管转运司庶务,兼督察属吏,查处各大码头私贩货物乃分内职责。
“六品?”明月惊讶道,“他看去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竟已官居六品?”
县太爷才七品呢!
徐婶子胡乱抹把汗,“吓人吧?”
她就是个平头老百姓,人家究竟怎么上来的,她一概不知,只记住惹不得就是了。
第41章
似乎那艄公也怕这些人惹出祸事来牵连到他,一路上船划得飞快,四月十一就到了。
“看,东家,是苏小郎!”七娘眼尖,指着岸上的细长一条人影喊道,又用力朝他挥手,“哎,苏小郎!我们到了!”
明月抬头望去,果是苏小郎。
那小子听得这一声,便似得了指令的猎犬般,嗖一下跳起来,提枪便往码头上跑。稍后船只靠岸,他又帮着卸货。
他年轻体壮,一身牛劲儿没处使,五十匹布没一会儿就搬完。又颠颠儿跑去帮着领骡子,重新装货。
明月全程没怎么沾手,笑道:“你来得倒早。”
苏小郎摸摸鼻子,“祖父逼我念书呢,我就偷溜出来,前儿夜里就到了。”
以前不知道外面的好,在家里憋着也就憋着了,可出来过t一趟之后,苏小郎便如那没了笼头的马,彻底拴不住了。
春枝爬上骡子,闻言笑道:“那可不巧了,东家也逼我们念书呢。”
“啊?”苏小郎听了,如丧考妣,难以置信道,“做买卖还得念书啊?”
是我吃得多的报应吗?怎么哪儿哪儿都躲不掉!
“不念书怎么成?”数十日不见,明月好生安抚了撒娇的大青骡,“不识字、不会写,来日被骗着签了卖身契还帮人家数钱呢!”
一行人说说笑笑上路,苏小郎按照约定带着她们抄近道,全程坐卧起止皆由他说了算。
其中有几段压根儿不算正经路,一侧紧挨着斜壁土坡,另一侧便是几丈高的悬崖、深坑,皆是高低起伏的羊肠小道,但凡一头有人走了,迎面而来的便要退回去。
此等小路,莫说胡记等大店铺的马车走不得,便是体格硕大些的健马都有失足之嫌。
还得是骡子。
可确实近,往日一天半的路程,如今不到一日便可走过,中间又有山洞和凸出的石壁可以遮挡风雨,倒也熬得过。
如此有惊无险,明月等人四月十四中午便到固县。
众人仍住在王家酒楼,明月先亲自去马王等四家大客家送货,次日又找英秀,定下“赏新宴”的日子。
一见面,英秀就说了两个大消息:
当初的刑房典吏关鹏被撤;胡掌柜卧病在床,小胡掌柜威信不足,下头人心浮动,买卖更差了。
“你不知道,当初你与胡记的官司闹得沸沸扬扬,过去一个月内城中都传开了,如今胡记的人出门都低头走!”英秀幸灾乐祸道,“好些人都想见见你,看看将本地老字号按在地上打的年轻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是很乐意见到那几家所谓老字号布庄吃瘪的。
明月失笑,还真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大。
看吧看吧,来的人越多越好。
次日赏新宴,果然人头不少。
原本众人只想看热闹,可明月的货实在好,为人又爽快热情,不似胡记、李记等一味催着买货,而是穿插着讲沿途见闻、各种布料的由来和典故,再根据每个人的特征筛选合适的花纹颜色乃至衣裳款式。
从外头的披风,到女子贴身的小衣,甚至什么场合、什么天气该做何种搭配都帮忙想好了,女人特有的烦恼、不便俱考虑在内,众人完全不用过脑子,只需要美滋滋的站着、看着,点头、摇头,然后数银子交上去就好。
如此卖了两趟后,胡记之萧条自不必说,如今已进六月,等明月下次再回,瞄准的便是中秋大节,李记的人先坐不住了,主动跑来递帖子,说想见个面,聊一聊。
胡记与明月的纠葛虽从未过明路,但出来混的,哪个也不傻,一通打听下来,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李记汲取胡记的前车之鉴,放弃黑影里使绊子,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明老板往返奔波,如此勤恳,着实叫人敬佩。不过这风里来雨里去,长年累月的,便是铁打的身子骨也吃不消啊,不如你将货卖与我家,咱们码头上交割,各跑一半,所赚亦五五开,彼此都受益,如何?”
算盘多响啊,明月只是笑,却不说话。
一旁的春枝便替她开腔,“李掌柜莫拿我们做耍子,说甚么各一半、五五开的话,别的不说,单路上吧,自杭州各处往来提货至应天府码头,少说十多日水程,上岸后却只几天!”
哼,这些五十来岁的老男人真是可恶,打从骨子里便看不起女人,明着打不过,又舍不得好处,明明是他求我们东家,却要摆出这副施舍的样儿来,给谁看呢?!
呸!
“哎,话不好这样讲,”李掌柜向后一撇头,笑道,“水程固然远,可你们都是坐官府的船吧?上去只管歇着,劳累亦有限。后半程陆路就不同了,你们自己跑过许多回,如今也多了护卫,其中艰辛不必多言。”
说的是门外站着的苏小郎。
这倒是实话。
春枝隐晦地看了明月一眼。
明月不紧不慢倒了两杯茶,一杯给春枝润喉,另一杯自己慢慢吃了,“您是长辈,考虑自然周全,只是听来听去,却没听到于我有甚么好处。我自己跑,累归累,可赚到都是自己的,跟您搭伙,别的好处没到手,先劈出五成利?”
听听,这是人话?这是要下套,哄着自己给他当南面驻扎的运货伙计呢!
自古商人无利不起早,没好处的事儿谁干呐!
李掌柜早便料到她会这么说,“敢问明老板,如今您的货卖往几家呢?”
不等明月开口,他便比出几根手指,胸有成竹道:“最多不过这些吧?都是大客不假,然终究销路有限。我们李记便不同了,世代经营,固县县城自不必说,辖下五乡、三镇、数十村,都可以通铺开去。莫小瞧下头的村镇,亦不乏土财主哩,您自己算,有多少买家?
您只管送,只要货好,多少我都接,就算一时压货,我也能派伙计下去走街串巷,往那偏远乡镇上一尺一尺零卖出去,赔了赚了都算我的,压货也压不到您头上,如何?
虽说利薄了,销量少说能翻一番!且不必日日往返奔波,静享安乐不好吗?”
明月瞥他一眼,“翻一番、五成利,同我如今做的有何分别?”
五乡、三镇、数十村,野心不小啊!你们倒是能铺开卖货了,我呢?岂不为你做嫁衣!
“比方,打个比方么!”见她不上当,李掌柜呵呵笑道,“一番是最少的,两番也未必不成。况且明老板,咱们行家不说假话,您进货越多,拿价也越低呀,砍下来的那块是您的本事,我绝不过问,都归您,怎么样,够有诚意了吧?”
明月皮笑肉不笑,“既谈多少是我的本事,本来就该是我的,李掌柜还想叫我拿着自己应当应分的东西对谁感恩戴德不成?”
别想在我跟前颠倒黑白。
嘶,这丫头,还真不好糊弄,李掌柜呵呵干笑几声。
一时说完,两人都在脑中飞快盘算利弊,谁也没有急着开口,但室内气氛却明显焦灼起来,仿佛连大铜鉴内的冰块都化得更快了似的。
像马王两家这种级别的,算固县一等富豪,算上自家上下使用和四处打点送礼的,一年消耗布匹一百二十匹左右,两家差不多就有二百四十匹。其中明月不做的素色缎子近四成,那么过手的花色丝绸就是六成多,一百五六。
剩下的小赵太太等二等富户,乃至英秀等散客,每家平均一年也能有个十来匹,零零散散加起来,小二百匹。
现在明月等人的行程基本是固定的,只要天气合适,皆是北上十日包船的水路,四天的陆路,再在城中逗留三四日;返程空手,大多会坐大型客船,再加五日,四十二天左右便可往返一趟。
三百六十五日,过年大歇二十日,一年少说能跑八次。若赶时间,南下时也包船,甚至能跑到九次。
每次带货五十匹,一年就是四百多匹,照现有的顾客消耗,必然压货。
这是明月最担心的。
她没有店铺,一旦压货就很麻烦,若要硬销,势必会被拖住脚步,这么一来,她最具优势的“快”将荡然无存。
单次四十匹么,倒是能卖完,可这么一来,单次成本升高,客人挑选余地缩减,还不如压货。
如何以最小的代价谋取最大的利益和前景?
明月悄然吐了口气,盯着大铜鉴内的冰坨上袅袅散开的白色凉气出神。
银子,我想要更多的银子。
随着买卖铺开,她的野心也渐渐膨胀。
最初逃家时,她只想得一处栖身之所,再有一点小钱傍身,不必时刻担心被人卖。
可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外面的好东西也太多,那西湖上彻夜不息的笙歌曼舞、雕梁画栋的画舫、琳琅满目的舶来品、山间湖边的庄园……都需要金山银山来堆砌。
人会本能地渴望美好的事物,她渴望,就会想方设法地得到。
日头影儿一点点倾斜、拉长,墙角小泥炉里的茶水都烧干了一回,又添了新的。
酒楼的伙计估摸着时辰,也进来换了一回冰,又悄然退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月放下手中喝干的茶杯,“合作可以,但有些事得提前掰扯清楚。”
李掌柜面上泛起笑意,亲自起身为她斟茶,“t丑话说在前头嘛,我懂,明老板但说无妨。”
做买卖得沉得住气,谁撑不住先开口,谁就输了三分。
“头一个,固县成气候的大布庄只胡、刘、李三家,如今胡记已死,是我一手弄死的,刘记主攻皮毛和棉麻,兼卖中下等的便宜缎子,基本不会与你我起冲突。”明月直直地看着他,“说白了,如今您之所以会找我搭伙,全是托我的福,您捡了大便宜。”
话糙理不糙,可这话……未免太糙了些。
被个比自己女儿还小的姑娘这么当众点出来,李掌柜脸上的笑险些维持不下去。
本以为对方是急躁冒进,没成想是以攻代守……
他清清嗓子,含糊道:“也不好这样讲,毕竟不是我叫两位斗的。”
你们非要打,我还能拦着?我老实不掺和,难不成还有错了?
他甚至觉得,当初自己没跟胡记狼狈为奸祸害小姑娘,已经算厚道了。
“说那些没用,”明月才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您只说是不是。”
之前你为什么不动手?
是厚道吗?
快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都是做买卖的,谁不知道谁呀,分明是你想等着我和胡记斗得两败俱伤,然后安心坐享其成!
占便宜不可避免,但你占了便宜还卖乖就不行!
李掌柜这会儿才发现这个姑娘这么犟,摆明了自己不认就不往下谈了。
如今的年轻人如此狂傲的么,对老前辈没有半分敬重,还讲不讲江湖规矩了?
当初胡掌柜在的时候,哪怕彼此心照不宣,大家也会维持表面平和,绕几个弯子、说几句骚话,就没有这样上桌撕破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