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67节
作者: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4478
  明月喜她爽朗,“好!”
  梁鱼四下看了看,指着墙外一株高树道:“我要射那梢头的叶子!”
  那高树本在外面街上,距她少说有二三十步,却见她说完后,竟又向后退至墙根,方反手操弓射箭。
  但听“嗖”一声响,叶片果应声而落,众人皆鼓掌叫好。
  不待梁鱼收势,苏小郎便得意道:“我这姐姐箭术极佳,当年走镖时也是数一数二的!”
  可惜嫁人给耽搁了。
  明月便问:“那如今怎么来此地屈就?”
  “嗨,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镖局不是散了么!”梁鱼摆摆手,“实不相瞒,当初我嫁人后不久,男人便害疾病死了,分明是他自己命薄,他爹娘却骂我克夫!我如何忍得……”
  按照律法,寡妇可以改嫁,但梁鱼经历过一次后,便觉得嫁人无趣,也懒怠回娘家讨嫌,于是继续待在婆家,隔三岔五便将那对贼公贼婆连同什么小叔子、小姑子一顿好打!
  她又是懂行的,最知道怎么打得痛还不留痕迹,况且又是家务事,衙门里也无可奈何,所以她过得还挺自在。
  但有的人天生就不甘于寂寞,天长日久的,梁鱼便闲得骨头发痒,浑身不得劲。恰好苏家那边来消息,当真如闻天籁,当夜就干脆利落地打包这边来了。
  见她肯走,她婆家看着比她还高兴些,就差敲锣打鼓欢送了。
  明月听了,带头哄笑,“罢了,日后便在此处,若嫌看场子枯燥,又可同我南北奔走,保管你闲不住。”
  “那自然好!”梁鱼大t喜,改口称【东家】,“我便是天生劳碌命,最怕闲着。”
  明月才要叫外头跑腿的置办接风宴,却见几人的面色有些古怪,似乎藏着什么没说。
  “东家,”春枝小声道,“其实还有一人。”
  “嗯?”明月疑惑,“那怎么不一并请来相见?可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春枝才要说话,梁鱼便主动坦白道:“此事是我之过,还请东家您听我细细分说。她叫夏生,原本也是镖师之后,也习得武艺在身,可惜父亲去得早,只剩一个寡母拉扯三个孩子。夏生最年长,曾与我一并在外闯荡,奈何有恶邻频频欺负留家的孤儿寡母,夏生便时常回家震慑,却从未真动过手。
  怎料六年前大旱,恶邻偷偷掘了她家水渠,致使庄稼旱死,夏生得知后气不过,去往他家理论,却被对方辱及先父,一时激愤推搡起来。”
  听到这里,明月已大致猜到后续。
  果然,便听梁鱼长叹了口气,“也是天意,那人脑袋摔在石头上,磕死了!
  后夏生被知县判了秋后问斩,众乡邻求情,镖局的旧日叔伯们也帮着打点,难得碰见一位有心的州官,看过卷宗后驳回说,虽是杀人,然本为维护父母,孝心可嘉,其情可悯、亦有天意。遂亲自上书,改判刺配,流千里,刑五年。
  去岁赶上大赦天下,夏生才出来。奈何如今镖局散了,物是人非,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她也不愿意白受人接济,欲寻活计养活老母和弟妹,寻常店铺却不敢收留。没奈何,只得去各处找散活,与人扛大包、拉车做苦力,什么都做,却多有人欺负她,做了活还不给钱……”
  那些人料定了夏生是个刺配过的女人,不好找活儿,肯定不敢反抗,越发变本加厉,梁鱼实在看不下去,这才决心带着她来明月这边碰碰运气。
  杀过人啊……
  明月陷入沉思。
  这倒是有些棘手。
  可也不是全无好处。
  杀过人,哪怕是失手,想必也比寻常人身手好些、胆量大些,好用;
  犯了死罪还能得到相邻求情,州官调查后还真就建议改判,说明品行真的很不错;而后期大赦时还能放出来,可知过去几年她学会了忍耐,知道改过……
  见明月久不言语,梁鱼心里没底,求助般望向春枝。
  春枝冲她微微摇头,又等了会儿才对明月轻声道:“其他的倒罢了,她左面颊上有一块刺字,我怕外人骤然瞧见了不好,先将她安排在城外客栈了。”
  明月嗯了声,这才看向苏家父子。
  爷儿俩点头如啄米,“确有此事,因是女杀男,当初轰动一时,左近州县都知道的。且死者生前颇有恶名,不少人私下里还说算是为民除害呢。”
  见有门儿,梁鱼适时从怀中掏出一卷皱巴巴的文书,一一展开,小心抚平,“您请看,这是当年的官府判文,这是去岁的释放文书,有经手官员和各衙门、朝廷大印,有年月日。凡有疑虑,随时可派人回当地走访查探……”
  明月迟疑了下,接过来看,果然写着失手杀人,何年何月何日何人所判,皆在其中。
  又有州官改判、刑部批阅通过的文字等等。
  此类文书不好造假,一般人也不敢造假,不然就是在拿九族开玩笑。
  经过固县生死一遭,明月已知入狱的未必是恶人,此人事出有因,本不可以常理论之。况且习武的年轻女人实在不多,倒是可以见一见。
  梁鱼着急,却不敢催促,只对明月道:“我以人头担保,她当真是个顶好的人。如今特来投奔,求东家指条活路。若东家有所顾忌,也不要紧,是好是歹,给个准话,我们也就死心了。”
  听完夏生的故事,明月不可能不感慨,又佩服梁鱼的义气,却不愿被任何事物裹挟,“若我不收她,你也要走?”
  但凡对方点个头,明月真的会让她离开。
  日后摊子只会越来越大,人也会越来越多,是个人就会有私心,若今天明月向梁鱼的义气低头,来日未必不会有人有样学样,同样试图拿义气或是亲情之类的辖制她、逼迫她。
  也许明月有些偏执吧,但她连亲爹都不要,更不会被外人的感情左右。
  哪知梁鱼立刻摇头,“那倒不会。”
  这倒是句正经话,直接把明月逗乐了,就连春枝和苏小郎也诧异地望过来:那你刚才还那样……
  明月失笑,故意拿话问她,“我见你义气纵横,又常听说书人和话本里讲什么同进退,你怎不做?”
  “东家说笑了,”梁鱼自嘲一笑,“义气归义气,可光靠义气填不饱肚皮,那说书人口中的侠客一年不吃不喝也饿不死,活人怎受得住?即便东家不收夏生,我留下,有个进项也好支援不是?”
  我算什么牌面人物不成?哪儿来的底气要挟他人!
  你倒真敢说!明月很有点啼笑皆非。
  梁鱼却大大方方与明月对视,目光坦荡,不躲不避。
  识时务,知进退,讲义气,明月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那就见见。”
  明月一见就爱上了。
  哈!这宽肩膀,这厚身板,这大胳膊!真不愧是走过镖、打死过恶人的!
  夏生本就不善言辞,经入狱、刺配、流放等前后长达五六年的折磨,释放后又为世俗所不容,几乎成了哑巴,开口讲话时也显出几分七零八落、前言不搭后语的混乱滞涩。
  相由心生,明月见她面容憨厚,眼神虽稍显木讷却不失澄澈,便知是个不错的人,耐心听完,当下便道:“我这里等闲也不需你拼命,就是看看场子、震慑宵小罢了。还是老规矩,你们先留下做一个月看看,头个月只包吃包住,若你们果然沉稳、做得来,次月起照常领钱,还包四季衣裳。”
  梁鱼大喜,再看夏生,被拒绝惯了的脑子一时竟有些回转不过来,还是梁鱼拽了她一把才意识到自己可以落脚了,翻身便拜,“谢,多谢!”
  一下子多了三个帮手,暂时就支应得开了,明月准备让梁鱼和夏生去染坊那边,一则都是女人,日夜同处更方便些;二则人少僻静,也能让夏生逐渐放开、尽快适应。
  苏小郎到底年纪小,细微处偶有天真,还是自己带在身边压着些比较放心。
  苏父老成,且对北地尤为熟悉,又要顾家,便随春枝往来运送,操持固县,也能镇得住。
  众人先吃了一回饭,饭后夏生扭扭捏捏询问,想找人捎口信回家。
  因当年之事,她母亲十分自责,恨自己没本事,害女儿蒙受牢狱之灾。如今纵然得赦出来,下半辈子也毁了,又没个着落,误了终身,直恨不得以身相待……俨然已成心病。
  “我,我叫她放心,”夏生干巴巴道,“我有活儿干了,不愁吃穿,放心。”
  明月有些唏嘘,又有点羡慕她还有娘可以说话,当场替她叫了跑腿的来,又代写书信。
  夏生局促道:“我娘,不识字。”
  “村里有识字的么?”见夏生点头,明月又继续写,“叫人给她念就是了。单捎口信听过就算了,可书信不同,有个实物在手里,哪天想你了就能拿出来摸一摸,看一看,终究不同。”
  半月后夏生之母得了消息,感激涕零,又请村里念过书的帮忙念了信,大哭一场,转头托人送了衣裳过来,还要女儿替她磕头云云……都是后话了。
  却说明月决定将三人留下后,当场起草雇佣文书,先写一年期,又约定报酬,下方详细标注了各人户籍文书上的人口和住址,又按手印。
  签完文书,旁人倒罢了,夏生顿觉踏实,面上虽不显,心下却欢喜无限。
  一年啊,至少一年都不怕没有去处了……
  明月留下苏小郎父子二人在城内各处认路,自己则由梁鱼、夏生护送,带着春枝去染坊认场子。
  一路上,梁鱼和夏生都在用心观察,记忆路边各样标识。明月暗自点头,眼里有活儿,挺好。
  尚未靠近,便听得奶声奶气的犬吠,紧接着七娘便操着锄头露头喊道:“什么人?”
  “我!”明月大笑,先与众人相互介绍了,又指着那两条狂甩尾巴的胖奶狗道,“黄的是保家,黑的是发财。”
  “你怎么自己跑来了?”明月隔着门与七娘笑说,“后头不忙?”
  “昨儿染了许多,后院都晾满了,还没收呢!新招来的三个帮工极能干,我和杏子正闲得发慌!”七娘笑t着开门,两条狗子一涌而出,挤在明月脚边打转。
  明月蹲下去狠狠/撸/了几把,“好狗好狗!”
  真好啊,这么点儿大就知道看门了!
  狗子们被她摸得直翻白眼,舒服得直哼哼,一个翻身,肚皮朝上躺下了。
  明月笑着抓抓它们的肚皮,往肥嘟嘟的屁股上拍一把,指着春枝等人道:“自己人,去认认。”
  保家和发财便一骨碌爬起来,用沾着草屑的脑袋凑过去闻闻,歪着大脑袋看。
  众人大笑。
  染坊极大,分前后院,染色用的水池和晾晒之处都在后头,这会儿春枝等人未见,倒是梁鱼先手搭凉棚往四下一瞧,指着院中一处小楼说:“东家,此处地势开阔,若在那里设岗哨,再分一人与两条狗子四面巡查,可保万全。”
  明月马上登楼查看,发现还真是,十分高兴。
  果然什么事就得什么人来做,之前这处小楼一直被她们当作杂物仓库,倒是浪费了!
  说话间,朱杏也到前头来,“东家。”
  见春枝也在,微微颔首示意。
  数日不见,春枝便觉她眉目舒展许多,人也似开朗了。
  明月问:“新来的人可还好?”
  朱杏也不知在后头捣鼓什么,身上的粗布罩衣溅满彩斑,指尖亦有痕迹,闻言点头,“两个年轻帮工以前都做过,手脚麻利,也不用怎么教。另一个专管做饭,如今也闲不住,正在后头种菜,还说想找您说说,在后院小山丘上扎篱笆养些鸡鸭,日常所用蛋肉便不必外头采买了。”
  “这里略显偏僻,做什么都不大方便,保证吃喝是第一要紧。”明月道,“回头让她算算多少银子,还要什么东西不要,我一并叫人送来。”
  说着,又扭头对梁鱼和夏生说:“让七娘带你们去住处看看,如今她是这边的大管家!也熟悉下,检查检查桌椅、铺盖之流,缺什么都补上,等会儿一并去伙房用饭。”
  “走吧,不必拘束,来这边就算到家了。”七娘对二人笑道:“可带碗筷了不曾?我同你们说,这位高大娘炖汤可是一把好手……”
  三人说笑间走远,明月看了一会儿,转头对春枝招招手,挤眉弄眼道:“走,带你去看好宝贝!”
  什么宝贝?
  春枝茫茫然跟着走,转过院墙,抬头一望,心神激荡:
  已是十月中,起了秋风,但见满院霞光璀璨、水色激荡,又似浮光跃金,动人心魄……
  她不自觉行走其中,仰头看,忍不住伸手去摸,触之不及,浑似在绮梦中,“这……”
  这是一场梦吧?一定是的,不然我怎么能见霞光、水波和月色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