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69节
作者: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4125
  伙房的高大娘是附近的村民,是个矮胖的健壮妇人,最擅长饲养,包括并不仅限于养人、养鸡、养鸭、养猪,可以说是养什么活什么。
  她生平最得意的是便是五个孩子全都养活了,而且各个健壮。
  如今孩子们都成家立业,她也无病无灾,在家闲不住,便经徐掌柜介绍来这里做饭种菜。
  杭州十月下旬并不算冷,晚饭便摆在后侧院内的大木桌上,当中一盆鲜笋肉片汤,又有一个笋片炒腊肉,一盆肉沫菌子,两大盘炒时蔬,两大碗盐煮小河虾,并几样她自己腌制的小酱菜,十分丰盛。
  这么些菜,除了猪肉,全都是高大娘就地取材从后山摘的,搞得明月都有些不好意思,“您每日忙里忙外够累了,该买的就买。”
  这也忒省钱了。
  高大娘笑呵呵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再没什么比老天爷赏的饭更香甜的,那么些东西白废了可惜!又不远,我出去溜溜腿儿的功夫,顺手就摘回来了,值甚么!”
  顿了顿又道:“我还腌了些野鸭蛋,赶明儿抓了鱼,也做来吃。”
  七娘笑道:“高大娘,这一带虽有水却不深,只怕都是小鱼。”
  “哎,小鱼也有小鱼的吃法,”高大娘信心十足,“放在炉子上烤干了,略撒一点盐巴就香得很,连骨肉带皮肉全嚼了吃。或是拿猪油略煎一煎,弄得鱼皮金灿灿、脆生生的,配着笋子炖汤可香了,汤也奶白奶白的……”
  当年家里日子不好过,她就是靠这一手把几个崽子养住了。
  众人便跟着咽口水。
  梁鱼擦擦嘴角,忙道:“我和夏生最会抓东西,赶明儿得空了,我们陪您去抓!”
  夏生跟着点头。
  高大娘大喜,“那自然好!”
  见劝不动,且高大娘自己亦乐在其中,明月便不再劝,只悄悄告诉七娘,叫她记得过年时多给高大娘一匹缎子。
  真心换真心,总不能因为人家老实就叫老实人吃亏吧。
  主食是一盆米饭和一筐饽饽,梁鱼见了,悄悄松了口气。
  七娘眼尖,一眼瞧见,笑道:“东家和春枝都是北方人,我们也时常吃面呢。”
  “对对对,看我这个记性,”高大娘忙道,“日后你们想吃什么,只管说,若会的,我就做了,不会的,也去学就是了,怕什么!”
  梁鱼怕吃不惯,又觉得初来乍到就这样那样的不大好,此刻见众人都大大方方摊开来说,心下欢喜。
  连沉默寡言的夏生都不自觉被感染,面上悄然带了笑意。
  这里真好。
  次日明月与春枝回城里,与苏父说起要带苏小郎进京一事,本以为他会担心,不曾想其兴奋之情丝毫不下于苏小郎本人。
  “去京城好啊,正该趁年轻去外头闯荡,增长见闻。你们不知道,我们早年押镖时也去过京城,可惜那时穷得很,不得进城好好逛一逛……对了,南城门外有个陈家铁匠铺,我还在那里修过枪呢,走的时候还悄悄往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刻了字,也不知道如今还在不在……”
  苏小郎挠挠头,唯恐明月觉得聒噪,忙歉然道:“我爹就是这样,一提起当年的事就刹不住车。”
  明月笑道:“这不是什么坏事,这几日你收拾好行囊,预备预备。”
  之前她就找人打听了,去京城不比别处,日常住店都要细看路引的,还要有单独的进京文书,好在如今她乃“杭州江明月”,在本地办理即可。
  苏小郎虽非本地人,然当初来杭州时便办过路引,现受明月雇佣,有她作保,也可以随从的身份一并办理进京文书,并不费事。
  明月是真不觉得苏父聒噪,也是真没想到他之前竟去过京城,便如瞌睡遇到枕头,当下便捡了些不懂的地方问他。
  苏父正愁半生积累没有用武之地,眼见明月和气,越发来了精神,自是有问必答。
  明月和苏小郎二人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凭着年轻人的一腔热血,于十月二十五踏上征程。
  第50章
  京城开封位于应天府以北,途经固县,大部分路程明月都不陌生。
  仍是包船,除了赶出来的三十七匹染色湖丝外,明月还带了许多扬州、杭州土仪,并几床精致蚕丝被。
  原本她还想带两匹细锦,可转念一想,细锦在寻常人看来是难得的贵重东西,可常夫人娘家和夫家都是官宦人家,莫说细锦,只怕重锦也穿得,还是不带了,免得尴尬。
  此次北上,她做了多重打算,拜访常夫人乃重中之重。且不提当初对方一路呵护之情、书信提点之恩,便是隔壁谢夫人、布庄薛掌柜,如今对自己这般和气,说不得也有知道她与二甲进士杨相公一家有私交的缘故。
  明月虽不曾刻意张扬、存心巴结,然确实得到了许多好处,就必须领情。
  给常夫人的年礼中,赫然有两匹霞染、两匹静水流深、两匹浮光跃金,这是明月寄予厚望的产物,迫切地期待与她分享。
  或许,明月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有点私心:与常夫人有往来者,必非富即贵,见了这新式花样必然欢喜,既喜欢,万一想买呢……
  她不觉得这点小心思能瞒过常夫人,也没想隐瞒,却也曾觉得不妥。
  可对常夫人而言,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那样拿不出手,好不容易得了好东西,难道因为这点顾忌便绕过去不成?
  除了常夫人,她想不出谁配尝这个头鲜儿。
  索性不管了。
  他们带的货有点多,登船时自少不了检查。
  卞慈伸手,明月熟练地递上路引和货品清单、衙门出具的税表,仿佛演练过无数遍,无限丝滑。
  明月觉得卞慈简直像只鬼一样,白天黑夜,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他是活人么?都不休息的?!
  “去开封府?”卞慈一挑眉,似有些意外,旋即似是玩笑道,“买卖做得很大么。”
  千里迢迢去一趟开封,就带这么点儿货?够本钱么?
  明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明晃晃写着:您老还会说笑呢?!
  卞慈诡异地读懂了,双眼微眯。
  每逢年底,各处都不乏走私货的商贾,各大衙门卡得尤其严。明月知道自己一早便在卞慈那里挂了号,本想说走亲戚洗脱嫌疑,可临出口又想起来,如今她可是亲眷都死绝了的杭州女户,哪儿来的开封亲戚?
  思及此处,明月也不辩解,只口中敷衍着谦虚道:“不敢不敢,托福托福……”
  这人虽然阴恻恻的,但却比一般官员更说话算话,只要守规矩,他还真不会拿自己怎么样。
  几次下来,她也就不怕了。
  卞慈呵了一声,糊弄鬼呢?
  连私盐贩子都认识,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卞慈将手往一旁偏了偏,娃娃脸抽走税表,对着布匹仔细查验。
  新品染色湖丝未上市,价格皆由明月来定,她便照着通染湖丝报,一匹进价不过九两。湖丝胚布贵,染料也不便宜,市面上好的通染差不多就是这个价钱。
  而经验丰富的差役们正值年底忙碌,都不必抖开细看,只要随机抽查后先掂掂分量,再掐一掐布边,捏捏布心,看看透色,便可断定有无夹带:对老手而言,素面、染色、提花料子的手感区别极大,纯布匹和有夹层的摩擦声也不一样。
  娃娃脸年岁不大,手法和目力却都极老练,验得又仔细又快,约莫两刻钟便对卞慈点点头。
  卞慈将各色文书还给明月,摆摆手让走。
  年底下,他等着抓大鱼呢,对明月这种一看就准备充分的小打小闹提不起兴致。
  明月这才招呼苏小郎往船上搬货。
  苏小郎知道一双肌肤细嫩的手对丝绸商人有多重要,便不叫明月做粗活。区区三十七匹布,他一次能搬七、八匹,几个来回就搬完了,再搬其他行李和土产也不费事。
  听说这次进京要见大人物,东家老早就预备了好几套体面大衣裳,外头是缎子,里面带毛,可威风了!
  苏小郎活了十多年,莫说穿,摸都没摸过这样好的,临走t前绕着亲爹炫耀。把对方烦得不行,给了一顿好打才清静下来……
  快到年底了,南来的北往的,码头上人极多,明月才挪了两步就差点被撞,只好干杵在原地,抬头就能看见卞慈那张脸,浑身不得劲。
  她干巴巴地说些话来缓和,“提前给您拜个早年……”
  唉,不能从对方身上赚钱,她完全提不起编造甜言蜜语的兴致。
  耗子给猫拜年,卞慈就跟见了鬼似的,五官都微微皱巴了。
  他才要开口,漫不经心四处扫视的双眼却骤然停住,朝一个方向厉声喝道:“站住!”
  声如炸雷,明月被惊得一个激灵,下意识顺着去看,就见一个挑着担子的中年汉子扭头就跑!
  刚还不动如松的卞慈猎犬般蹿了出去,在她身侧带起一股旋风,几名旅客纷纷惊叫着避开。
  “站住!”娃娃脸也从一旁冲过去,抓起胸前的竹哨就吹。
  “吱~!”清脆的笛声出奇尖利,瞬间刺破码头的喧嚣。
  卖苦力的工人,撑船的艄公,行走的商人……都在此刻停下手中动作,亲眼见证身高腿长的卞慈瞬间追上,从后背只是一脚,那厮便连人带担子斜飞到河里去。
  卞慈走到河边,俯视着挣扎的那人冷笑,“跑,你再跑啊。”
  盯了你几个月,就等着你年底干一票大的呢!
  担子边缘被碾破,裂开一条大缝,随着主人的挣扎,浮起来几个油纸包。
  那人会水,还想逃,扭头却见娃娃脸已两眼冒光地带着公差、抄着大网候在岸边,顿时如丧考妣。
  “嘿,那一脚可真不赖!”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搬完货的苏小郎眉飞色舞,叉着腰看得津津有味。
  “什么热闹都看!”明月白他一眼,跳上船去,催促艄公赶紧走,“快快快,启程启程!”
  艄公站着呢,撑船也不妨碍看热闹,船都划出去两丈了还兴冲冲道:“嘿,私贩官茶的!看样子有好几斤呢,死罪!”
  明月:“……”
  她忍不住扭头去看,正见娃娃脸拖死鱼似的把人网上岸,另有差役将水中散落的油纸包打捞起来,打开一瞧,赫然是一抹绿。
  明月不自觉联想到当初的郭老板和徐婶子,之前他们叫苦不迭,若今儿见了这场面,只怕要大呼庆幸了吧?
  众目睽睽之下被抓,若无通天门路,只能秉公办理了。
  北方冬天风大,明月又带着贵货,这次包的船略大些,除她和苏小郎之外,另有一主二辅三名船夫。
  掌舵的艄公极健谈,一路上哪怕明月不开口,也会主动找话来说。
  他也是去过京城的,还特意寻了些趣事来讲。
  原本明月和苏小郎听得津津有味,用心记忆,想着或许来日用得上。可随着路程渐长,明月就觉得那些所谓趣闻不可靠起来,不乏什么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的离谱传闻,又说某位宰相的正牌夫人因家下厨子多给小妾一碗肉而大发雷霆……
  明月:“……”莫不是他自己瞎编的吧!
  私底下那打杂的小伙计也对明月偷笑,“他哪里知道什么正经话,乱吹牛,您听听就算……”
  但地理风物之类,大多亲眼所见,倒可以捡着听一听。
  “开封也有几路水运,就是民间称漕运的,”越往北走,西北风就越猛,有时太过猛烈,中小船便要停靠码头暂避锋芒。每每此时,艄公便会点起一袋粗烟叶,絮絮叨叨说些已翻来覆去说了不知多少遍的老话,“可多是运送木材、粮食,并各色军需之用,偶尔也走走官船,似咱们这等民用小船,是不许走的。”【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