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70节
作者: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4      字数:4258
  所以明月和苏小郎要在开封府边界改走陆路。
  “官船都能走?”明月随口问道。
  “嘿嘿,那也得看多大的官儿,”艄公瞥了眼船舱,神秘兮兮道,“姑娘,你是北上做买卖吧?一次交不少税吧?”
  对方既然这样猜,否认也无用,明月索性大大方方承认了,“也不知能不能成,先小打小闹试试吧。”
  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
  “嗨,咱们平头老百姓的,小打小闹混个名堂便不错了!”艄公却深以为然,眼见左右船只都离得远,也不怕给人听了去,便嘿嘿笑道,“你端看杭州城内外、西湖边上那许多画舫、庄园、别苑,光石料、木料就得上万的银子,再别提什么假山流水的,花费十几、几十万两的多的是!你就说,什么正经买卖能挣那么多银子?”
  不光他,明月也时常想这个问题:
  到底怎么才能挣那么多钱!
  或者说,究竟挣多少银子才舍得那般挥霍!
  似那等豪宅和画舫,即便咬咬牙买得起,一般人也养护不起。
  这话就有点危险了,船舱外的伙计刚捞起来一条大鱼,闻言便道:“怎么挣?人家有本事呗!”
  “本事?”另一个却撇撇嘴,一棒槌将大鱼敲昏,“天底下有本事的多着呢,可累死累活一辈子才能挣几个大子儿?依我看,还得有门路!”
  “对喽!”艄公一拍巴掌,忽四下看看,指着远处茫茫水面道,“瞧见那几艘大船了么?”
  明月和苏小郎就都探头去看,就见江面起了雾,影影绰绰的,几个高大的黑色巨物轮廓在灰白色的水汽中缓缓移动,风声伴着船头破水声荡开,似午夜幽魂。
  类似的船只她曾在杭州码头见过,大多是回京探亲、走动的官宦、权贵人家,直接挂着“某某官职”“某某府邸”的灯笼和幌子,所到之处十分避让。各衙门非但不搜不查,反而会主动送上补给,更有甚者,还有地方官亲自登船拜访。
  明月正想着,艄公沙哑而苍老的声音便在船舱中幽幽响起,“码头被抓的茶贩子,也算有本事了,可惜没门路!”
  说着,他又嘿嘿笑起来,露出两排被烟叶熏得黑黄的牙。
  苏小郎和那两个伙计尚且云里雾里时,明月脑海中却似有电光划过,刹那间冒出一个念头:
  有官员与商贩勾结,借机逃税!
  明月的心怦怦直跳,马上又伸长脖子,努力望了眼渐渐消失的大船:
  那么大的船,能装多少丝绸啊!
  像她现在卖得极好的湖丝苏绣和细锦,一匹均价二十两,一条船少说能装一千匹!若正经纳税,一成就是两千两!
  两千两啊!
  曾经她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也才挣这么多吧?
  不,或许更多!
  明月只是这么一想,便觉头晕目眩。
  可再一想,又觉得完全没必要“多此一想”:你又没门路!难不成还想拉常夫人一家下水?多大的脸呐!
  人家既不傻也不缺钱,怎会与你做此等掉脑袋的买卖!
  该死该死,不想了不想了……
  不过出来一趟,确实是长见识,她就更觉的自己此次去京城不会有危险了:
  我当真是颗虾米啊!
  今日三十七匹布闯京师,与当初四匹布杀入固县,何其相似!
  民船能走的河道不能直通开封,而且最北段也上了冻,明月和苏小郎在应天府最北面的码头下船,距离开封府仅剩三两日路程,大道四通八达,远比在小河沟里挣扎绕弯来得痛快。
  下船后,明月先找当地车马行租了一架相当气派的大马车。
  那车并无过多装饰,车帘也是藏蓝色棉布打底的粗羊毛毡子,乍一看平平无奇,但用料很扎实,做工也精良,长约七尺,宽近四尺,内有乾坤:
  车厢右后方角落里有个特殊卡扣,打开后就能依次掀开脚下底板,下头好大一片空间,大可以将贵重物品存放其中,又安全又能挡风。
  一匹布宽二尺,长四丈余,卷起来高不过三寸,颇小巧。明月带了三十七匹布来,一口气塞进去二十八匹,剩下那点儿就很不惹眼了。
  连同两匹马,月租十两,很贵,但物有所值。
  倘或在平时,也就将就些了,但这次不同。
  世人皆先敬罗裳后敬人,在京城走动、买卖,没有一套像样的行头是不成的,况且明月还想拜见常夫人……商贾地位本就不高,常夫人在公婆家中境况亦未可知,万一被误会成穷困潦倒上门打秋风的,连累了她就不好了。
  好多人往京城走,越往北人越多,完全不怕迷路。
  十一月二十九,明月终于看见了京城开封的城墙。
  京城好大,好壮阔,比之杭州又是另一番宏伟气象。
  杭州是活泼的灵动的,京城却是敦厚的郑重的,穿过带有岁月痕迹的古朴城墙,明月又看到了那熟悉的南北通达的街道,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冰冷而干燥的西北风,甚至就连那硬邦邦的开封方言,t半猜半蒙也听得懂!
  一切都让她想起通镇老家,心中油然生出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惬意。
  但这种惬意在排队入城后便渐渐消失:
  好大,好多人,好乱!
  不知道往哪儿走了!
  这可是真真儿的天子脚下,两眼一抹黑,哪里也不熟。
  明月生怕犯了忌讳,准备找个向导,结果刚掀开车帘一探头,就跟好几个抄着袖子蹲在城墙根下的人对了眼。
  短暂的沉默过后,那几人旱地拔葱似的蹦起来,其中一人尤其矫健,第一个冲到马车前,然后转身以一副胜者的姿态冲同行们发出响亮的鼻哼,双臂张开做撵鸡状,“去去去!”
  那几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散开,又回去蹲活儿了。
  “姑娘!”得胜那人笑嘻嘻冲明月行了个礼,操着颇熟练的官话,仰头问道,“您去哪儿啊?方圆几十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来,你跟我说,”往东家那里乱凑什么!苏小郎把人叫到跟前,屈着一条腿看他。
  见他衣裳虽然浆洗得泛白,但还算干净齐整,脑袋上也整整齐齐裹着头巾,不大像有虱子的样儿,苏小郎便道:“先给我们找家好客栈住下。”
  “好咧!”那人乐颠颠转到另一边,试探性地望了苏小郎一眼,见他点头,才跳坐到车板子上,“直走!”
  “可别打量着糊弄人,”苏小郎一抖缰绳,斜眼瞅他,“进城前我们都打听好了,只要那几家可靠的大店。”
  “没问题!”那人张口报了几家,果然都是有名的,明月随便指了一家,叫他带路。
  “您说的那几家都不错,也都是好地段,隔着不远。”那人滔滔不绝道,“有的是酒好喝,有的是菜好吃,可哪个背后也少不了能人,外人轻易不敢在那里闹事,你们年轻斯文,住在那里安心。”
  除了贵,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
  苏小郎也不闲着,用心记下路线,等下次再来,就不用再麻烦别人了。
  来之前,苏小郎曾无数次幻想父辈心驰神往的京城会是何种景象,最初也确实有些好奇,可是看着看着,竟开始觉得枯燥。
  就是大了点儿、人多了点儿、屋子高了点儿,可若论繁华,似乎也没超过杭州太多嘛!
  出来讨生活的人都机灵,那向导见苏小郎神色变幻便猜着了,笑道:“不是想象中那般金碧辉煌吧?”
  苏小郎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算是默认了。
  那人见多了这样的反应,不以为意,“再穷的地方也有富人,再富的地方也有穷人,穷人有穷人的耍处,富人嘛,有富人的归宿。咱们自这个门进,途经之处皆是些平头百姓,嗨,普通老百姓嘛,在哪不一样?都是凑合过着吧!谁还往门上贴金镶银不成?
  可你们要去的那客栈附近就不同了,白天瞧不大出来,只待入了夜,嘿嘿……”
  明月也挑起帘子边来,听他说怎么不同,却见那人话锋一转,忽而问道:“你们见过挥金如土吗?”
  明月摇摇头又点点头,“算是见过吧。”
  她曾远望过杭州的园林,近看过西湖中泊着的高大画舫,那些游船日夜飘荡在西湖中心,笙歌曼舞,夜夜不停;管弦丝竹,日日不歇。
  据说光那一船歌姬、舞娘、唱戏班子,三餐酒水佳肴,一日便要耗费数千两之巨!
  用绣姑的话说就是“烧的都没他们花的快!”
  那不是画舫,而是一座座移动的销金窟,雕花窗内穿透纱帐飘出来的香雾,不像香料焚烧的烟气,而更像是融金化银时高温产生的水汽……
  那人本想过个嘴瘾,听了这话便有些噎住了,赌气般问道:“你们哪里来的?”
  你们都见过了,还叫我怎么吹!
  听说是杭州之后,他立刻变老实了些,声调都不那么高亢了,“啊,杭州啊,那,杭州那也是天下少有的富贵繁华地……”
  说着又重新抖擞精神,“可京城终究是京城,另有一派尊贵气象,对吧?”
  输人不输阵!
  明月觉得这人怪有意思,笑道:“那是自然,天子脚下终究是不同的。”
  见她给面子,那人复又高兴起来,兴致勃勃地说起某日帮某位贵人跑腿时遇见的情景,“几个富商欲要捧花魁,各有所好,便斗起富来,那些个绫罗绸缎、金银箔打的花,眼皮都不眨的往台子上抛,哎呀,那可真是银子不是银子,钱也不当钱了,哗啦啦下雨一般带出风来……有几个家伙撞了大运,被人随手抓了一大把金叶子做赏钱,转头就在城外买房置地,狗日的,真是给他们赶上了……”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砸吧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纸醉金迷的夜晚,悔恨自己没抢到金叶子,而明月和苏小郎也听得入了迷、出了神,脑海中勾勒出京城映像的一角。
  过了一条街,那向导又问:“姑娘,你们来走亲戚还是做买卖的?”
  快进腊月了,这会儿过来的外地人不外乎这两个目的。
  明月避而不答,只说了个地址,问怎么走。
  向导一听,肃然起敬,神色都不同了,“哎哟哟,那一条街住的都是官儿呢!感情我是有眼不识泰山了,见谅见谅!”
  苏小郎哈哈大笑,明月却若有所思。
  人都说京城一片瓦掉下来砸到十个人,怕不是有七个官,照常理来说,本地人早该见怪不怪了。他反应这么大,那条街必然非同凡响,住的怕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我还能顺利见到常夫人么?明月不禁多了两分担忧。
  “嗨,我也是头回来。”她故意说一半藏一半,有心的自会帮忙补足。
  果然那向导便笑道:“不瞒您说,方才我为什么专找您呢?老远我打眼一瞧您这通身的气派,这眼神儿,哎哟哟,就不是一般人!瞧瞧,叫我说准了吧。头回来也不打紧,达官显贵们亲戚多着呢,哪儿能各个都周全,心里记着就好。走亲戚、走亲戚,多走两回自然就熟了!”
  苏小郎面色古怪的撇了他一眼,这张嘴不去做买卖真是可惜了!死人都能给你说活了。
  还“通身”,方才东家只撩开窗帘露了脸,你能看到什么“通身”!
  得知明月和当官的沾亲带故,那向导越发热情周到,沿途所见所闻恨不得介绍个底儿朝天,哪里有最大的戏园子,哪里是古玩店,哪里又有最好的宣纸、徽墨,哪里又是最热闹的青楼酒肆……
  想起来做主的是个年轻姑娘,他又麻溜儿甩了自己一小巴掌,赔笑道:“瞧我这嘴,该打该打。”
  娇客跟前说什么混账话!等会儿拿不到钱就老实了!
  “一进腊月,那些个大户人家便忙乱起来,您看您是先下榻呢,还是先上门去打个招呼、递个拜帖什么的?”他立刻换了个话题,试图亡羊补牢。
  既住客栈,想必没提前打招呼,肯定不是近亲,贸然登门未必能见得上呢。
  明月一想,那倒也是,“先递拜帖吧。”
  最近几个月,她一直苦练大字,尤其将一张拜帖反复写了几百遍,愣是写出一点人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