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95节
作者: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5      字数:4212
  若实在谈不拢,也没法子,分道扬镳罢了。
  两人都安静了片刻,脑海中好一番天人交战,都在心中估算对方的底线。
  良久,沈云来叹了口气,眼神和语气都一并柔软了,可说出来的话,依旧带着商人特有的锋利,“一年之内首推,次年开始,可帮忙试卖,一月为限,卖得好,继续;卖得不好,原价退回。”
  锦鸿在京师铺开的摊子极大,但凡换个人来,沈云来根本不会理会。
  但明月不同。
  一来,沈云来不否认,江明月此人很有趣,他对对方抱有一种生意伙伴之外的情感;
  二来,锦鸿买卖不小,但京城之内体量相当的并非没有,若想脱颖而出,势必要有与众不同的新花色。对方之前虽岌岌无名,但霞染出手便一鸣惊人,说明潜力惊人,若经营得当,来日未必不会成为助力,值得期待;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位江老板幕后显然有靠山,就算没有自家,想必也能辗转打开局面,既然如此,何不卖个顺水人情?
  见明月欲再开口,沈云来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揉揉额头,近乎带着几分无奈地道:“江老板,你也去过京城,知道那里多少开销,光一年赁门面就要多少银子?又要商税,又要雇人等各项开销,没名没姓,还未必有人买账……锦鸿首推,就等于让江老板你白占京中一处地段最好的门脸儿,还是自带客源和店铺信誉的那种,又不必你额外熬心费神、上下打点。”
  光这一笔,明月让出来的利就亏不了!
  明月很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当即改口,“我才要说可以呀。”
  沈云来呵呵笑了几声,没多言语。
  我信你才怪。
  得了,也算互惠互利,且这么着吧。
  几次旁敲侧击下来,沈云来也隐隐摸到对方的路数:
  靠山么,大约是有的,可估摸着也同自己一般,终究不大牢靠,故而不敢压上整副身家,私底下仍需各自搏命。
  这般想来,不免生出淡淡的同命相连的唏嘘。
  双方又对细节进行磋商,沈云来也顺势提了要求:重新签订霞染供货文书,年底之前,锦鸿每月再要三种花色各二十匹。
  现在外面已经有不少仿制的了,虽无法与正品相较,但胜在便宜,也能糊弄糊弄那些不懂行,或是不明真相的人。
  京城有朝廷禁令在,且明月也开始卖给别家,锦鸿势必要收敛,只做私下引逗便罢。
  听了这话,明月便知锦鸿经此一劫也只是伤了个皮毛罢了:
  若果然一蹶不振,到处填窟窿都忙不过来呢,哪儿还能顾得上筹备新货!
  签完新契约,一口气散去,沈云来顿觉疲惫上涌,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又叫一壶浓茶吃,还特意嘱咐茶博士,“煎得浓浓的端上来。”
  明月便知他要强行提神,再看看他双目下两团大大的眼袋和乌青,不免升起一点怜悯,看来有靠山的大店也不好做啊。
  不多时,浓茶上来,沈云来面不改色地喝完,不顾外面暴雨如注,起身行礼道:“江老板,恕我失礼,先行一步。”
  其实他很喜欢同明月说话,对方尖锐、狡黠、果断,让他有种微微带着刺痛的快乐。
  但太忙了,真的太忙了。
  明月起身还礼,“好,小沈掌柜慢走,还请多保重。”
  空腹浓茶,看那熟练劲儿,可别把自己喝死了……
  沈云来下意识压住胃口泛酸,眉眼微微柔和,“好。”
  擦肩而过的瞬间,明月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苦茶味。
  啧,都把自己腌入味儿了!
  “东家,”目送沈云来下楼,苏小郎忍不住凑过来问,“下这么大雨,他去哪儿啊?”
  瞧困得t那熊样儿……
  明月转回到窗边,垂眸看着铺天盖地的雨幕中那疑似沈云来的模糊人影上了来接的船,在漫天水雾间迅速隐去,“收拾烂摊子吧……”
  说起来,上次跟着沈云来的那个随从今天不在啊。
  雨很大,几乎看不清前路,艄公的船桨也摇得慢,只听豆大雨点石子儿般狠狠砸在船舱上,此起彼伏,似乎随时都能穿透进来。
  “少东家,”陪同沈云来一道来杭州的长随低声道,“人我见到了,都没得说,只是刘管事说要好好想想,叫我明儿再去。”
  铺面的事需得有人扛起来,但这人绝不能姓陈、姓沈,那么就只能是那几个大小管事。
  可谁又愿意有牢狱之灾呢?
  身体习惯浓茶之后,提神的功效也便微乎其微,沈云来靠在船舱上冷笑,“想?”
  左不过是“认”与“不认”,有什么可想的?他忽睁开眼,满是血丝的眼底没有一丝睡意,“你说了多少?”
  长随比出三根手指,“三千两。小的还跟他说了,您已往各处打点,最多不过流放,且当今天子仁德,三五年间必有大赦,到时也就回来了……”
  话虽如此,可一旦认了罪,生死就全由不得自己了,更别说流放,皆为蛮荒之地,古往今来流放路上多少亡魂?
  至于“大赦天下”,会不会有?什么时候有?全凭皇帝心意,万一没有呢?
  “明儿你去告诉他,”沈云来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后眼底只剩平静,“五千两,我护他在外的一家老小。”
  长随被他话中的未尽之意惊了一下,旋即马上赔笑道:“是呢,小的也说呢,我说刘管事,又不是叫您去填那杀人越货的坑……”
  话未说完,沈云来便冷冷一眼斜过来,长随立刻闭了嘴。
  耳畔终于又只剩下雨声。
  沈云来尝试小憩,终究不成,掀起眼帘向外看去。
  他最恨雨天。
  暴雨尤甚。
  微雨的杭州美似仙境,暴雨时的杭州却似陷阱,牢牢困住每个人。
  河水暴涨,又起大风,水况不佳,今日进驻码头的船只不多,水司衙门难得忙里偷闲。转运司正使贺蕴请卞慈来家中小聚,一时饭毕,便邀他去后院池塘边赏景。
  后院靠墙有一整圈游廊,行走其中,既可赏景,又能免遭风吹雨淋之苦,妙哉,妙哉。
  几丛修竹被风压弯了腰,从墙上的八角格子窗内探进来,抖落满地雨水。贺蕴向外挪开半步,忽问了一句题外话,“你钓鱼吗?”
  卞慈点点头,不躲不避,顺手将那丛竹子塞回去。
  在水边极无聊,没人可抓时,他要么钓鱼,要么打水漂,技巧么,还算不错。
  贺蕴便指着那被雨点搅浑的池塘道:“水至清则无鱼,湖中鱼多,皆因有水草,有泥沙,亦有虾米,但凡少了其中一样,便也湖也不成湖,塘也不成塘,沦为死水一潭。”
  卞慈并不在意眼前的是活水还是死水,他只望着那些无遮无拦的荷叶被风雨摧残,心想,真可怜。
  雨势渐大,几条鬼灵精怪的鱼顺着游廊蹿到贺蕴脚下,贺蕴便命小厮取来一点鱼食撒下去,含笑看它们争抢,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对卞慈说:“人想吃鱼,可钓上来的有大有小,你说该怎么办呢?”
  有几只大的抢食很厉害,贺蕴微微蹙眉,立刻便有小厮递上抄网。
  贺蕴便接了那抄网,毫不留情地将那几条抢食大鱼推到一边,满面慈爱的看小鱼吃。
  卞慈轻轻笑了下,低垂的眉眼间掩去几分讥诮,“捉大放小。”
  多好听啊,可捉的当真是大的,放的当真是小的么?
  “是啊,抓大放小。”贺蕴拍拍手,将剩下的鱼食撒下去。
  卞慈顺势抽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贺蕴随手接了,边擦边带着他慢慢踱步,“我素知你之勤勉,办差也勤恳,可凡事过犹不及,便如这杭州的雨,世人皆爱它细雨濛濛,又有几人中意狂风暴雨?如今牵扯人数近百,更直指京中同僚,各处人心惶惶,知道的呢,是你我秉公执法,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这地界成了贼窝呢。”
  仿佛讲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贺蕴忽然笑起来,卞慈也跟着笑,只是各自心里在想什么就说不准了。
  贼窝……不抓贼就只当是没有贼,抓一点儿是让人觉得你治理有方,可如果一抓一个准呢?说明什么?为什么人家治下都是守法奉公的好百姓,你这里却遍地都是杀头的狂徒!
  子不教,父之过,地方官又称父母官,当地百姓便是子女,子女犯罪,父母官便无罪么?
  倘或被有心人以讹传讹宣扬起来,亦于本地官员考评、晋升有碍……
  雨点下坠极快,仿佛是卯足了劲儿狠狠砸进池塘的,在水面溅起一朵又一朵水花,将倒影的两人的笑容都搅散了。
  持续多日的暑热亦因这场雨消散了大半,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叫人身心舒畅。
  “别小瞧那些商贾啊,”贺蕴背着手,看着那灰蒙蒙一片的天和水,意味深长道,“财可通鬼神,亦可上达天听……”
  谁知道那些人背后都站着谁?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若逼急了,惹到不该惹、不能惹的,背后使绊子……得不偿失。
  卞慈眉眼低垂,心领神会,“大人点拨,下官铭感五内。”
  “哎,算不得点拨,”贺蕴摆摆手,笑道,“不过是你我二人闲话家常,聊聊鱼,说说水池子罢了。”
  “是。”
  “既然聊完了水池子,说了闲话,也该谈谈正事啦!”贺蕴的声音迅速变得轻快起来,眉目间也和煦了,看向卞慈的眼神恍若看器重的后辈,言辞间透出亲昵,“此番你当居首功,众人皆心服口服。你放心,该给你的,一样都不会少。”
  卞慈垂眸行礼,“下官不敢。”
  “敢不敢的有什么要紧?”贺蕴拍拍他的肩膀,又朝京师方向拱拱手,“皇上慧眼如炬,赏罚分明,若执意要赏,你还推辞得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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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昵称“鹤隕”的盆友在不在?我记得你以前就自荐过,但是“隕”这个字寓意不太好,“鹤”是吉祥仙鸟,合在一起就更是大悲之象,古人,尤其是文人比较忌讳,不可能做名字的,所以我取了个谐音“贺蕴”,看你能不能接受啦,么么哒!
  第64章
  自八月开始,被抓进去的那四家便陆续有了结果:
  锦鸿是布商,所犯者有二,其一,乃偷逃税款之罪,依照大禄律法,需缴纳巨额逃税与罚金;
  其二,官船私用,犯了朝廷忌讳,此乃大罪。
  据说原本是户部一位陈姓官员委托人送家眷回南,顺道托锦鸿的人为老母亲采买寿礼,怎料那商户狗胆包天,竟瞒着他做私用,谋取重利。
  事发后,陈姓官员既羞且气,立刻向皇帝请罪。皇帝怜他一片孝心,且素日也算兢兢业业,派人大略查证,确与杭州羁押在案的人犯口供对得上,便只罚俸两月,不再追究。
  如今虽尚未结案,但据说此事是杭州的两个管事伙同下面的人做的,眼见事情败露,便认了罪,回头等刑部判罚下来,最轻也要流放的。
  如此冤有头债有主,锦鸿老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又主动缴纳一笔银子,等转过年,在杭州的铺面就可以重新开起来了。
  另有一家茶商,也是相仿的情形,上头东家被瞒天过海,只受了牵连便罢,认罚、缴银子,年后茶园依旧可以开张。
  当然,这些话都是说给外头不懂行的普通百姓听的,至于内情究竟如何……只有天知道。
  剩下的那家盐商和第二家茶商却不大妙。
  头一个,私贩私盐乃死罪,且那盐商被抓时足足藏匿了上百斤,几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最要命的是,别家抓到的都是下头的管事,而这家倒霉催的,正好东家本人来盘货,人赃并获、证据确凿,可谓辩无可辩。
  纵有靠山,眼见着杭州这边必要杀鸡儆猴,谁敢在此关头引火烧身,为铁证如山的死刑犯辩驳?于是由上而下,竟都是众口一词的“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