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96节
作者: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5      字数:3772
  最后一家茶商,情况则更为复杂。
  朝廷针对茶叶经营有优待,部分合乎条件的茶农和茶商可免除赋税和徭役【注1】,此举本为体恤百姓和底层商贩,奈何却被有心人利用,大肆敛财。
  该茶商便是如此,偷逃税款自不必说,那东家竟还利用朝廷善心,勾结个别官员、雇佣地方泼皮,对多地茶园强买强卖,又使数百人卖身为奴,借此逃避徭役……
  该茶商被抓后,立刻有当地百姓跳出t来喊冤,哭诉此人一家在当地欺男霸女、侵占田地,无恶不作。有人不服,去当地衙门伸冤,竟被当时的县令骂做刁民,说是诬告,丢到大牢里没几日便死了……
  如此种种,令人发指,想必那茶商也难逃一死。
  那盐商被判夷三族时,已是腊月初,大雪纷飞,处处银装素裹,明月正在京城拜访常夫人,心中之震惊难以言表。
  这几年她听常夫人的话,很是读了几本书,也了解了部分律法,知道贩卖私盐超过三斤者,杀无赦,却没想到竟致夷三族这般严重。
  三族,父族、母族、妻族,有可能受益的亲眷悉数囊括,相当于把有关联的一整片人连根拔起、全部铲平。
  自此之后,便绝了户了。
  真真正正的断子绝孙。
  “赶上年关,罪加一等,杀鸡儆猴。”常夫人正低头摆弄一盆水仙花,淡淡道。
  杭州那边虽是春夏拿的人,可经水司衙门、府衙、两浙路层层上报、调查、审理、复核,递到吏部已经进十月。
  偏偏年底发了这样大的案子,莫说天子,满朝文武何尝不怒?
  当今天子本仁慈之君,然贩卖私盐屡禁不止,动摇国本,非重典无以治。
  更别说派出去的钦差去抄家,发现其名下逾制的园林、画舫等足有十余处,另有奇珍异宝、珍禽异兽无数,其家人吞金咽玉、奴仆成群,就连所乘车马都饰以珠玉……
  如此种种,简直触目惊心。
  “……抄没财宝折白银不下两百万两,更广修门墙、豢养护院,不似商贾,竟是个土皇帝了!”
  皇帝看后震怒,言官们亦纷纷慷慨进言,遂夷三族。
  饶是与自己无关,明月也不禁为之胆寒。
  果真国法无情,天子一怒,流血漂橹!
  常夫人故意说起此事,未必没有敲打之心。
  明月当场赌咒发誓道:“您放心,比起挣钱,我更惜命!”
  好日子才过了几天呐,她还没来得及享受呢,可不敢做那杀头营生。
  常夫人点点头,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外头人心坏得很,许多时候你不去惹祸,祸反来惹你,需得时时警醒,莫要轻易着了人家的道。”
  因霞染一事,她和明月方方面面越发亲近,同样的,一旦出事,也容易受波及。
  常夫人既不想自家出事,也不愿看到白手起家的小姑娘中途夭折。
  大丫头莲叶也在旁边说:“正是呢,前儿我还听了一桩事呢,说是有个外地来的财主,没见过什么世面,给本地无赖盯上,故意引着他往青楼楚馆去,又同那些粉头、戏子设套,闹他花费,小半年连哄带骗下来,竟把十多万身家都填了进去……”
  类似的事明月听过,甚至也见过:如今她也算小有身家,纵然有心克制,外头还常有人试探呢。
  明月便笑道:“夫人放心,我虽蠢笨,利害得失还是知道的,古往今来多少能人大贤莫不折在【酒色财气】四字上,如今我也念了几本书,自然不会往上撞……”
  此次进京,一为看看常夫人,二则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再在武阳郡主心里留个影儿。
  她不敢奢求武阳郡主主动出手帮自己什么:愿意接受自己的孝敬本身就是一种庇护。
  便如之前赏赐的发钗和马匹,若无此物,锦鸿和谢夫人根本不可能那样客气。
  一次召见是偶然,过了也就忘了,可两次三次,多少会有个印象。
  但武阳郡主见惯天下奇珍,想叫她上心,谈何容易?
  霞染虽好,京城已禁,武阳郡主自不会多瞧一眼。
  要引得她垂青,非新品不可。
  明月知道武阳郡主对西湖心向往之,却苦于种种而无法成行,所以回去后便委托芳星全力刺绣西湖美景。
  她也知道武阳郡主喜欢听民间故事,便将许多画舫、游人都绣上去,好一派生机盎然。
  但类似的织物、画卷不算罕见,仅靠此物未必能打动武阳郡主。
  因此当初送走沈云来后,明月就和徐掌柜着力研究把野鸭子毛织入布匹一事,琢磨另辟蹊径。
  野鸭毛斑斓绚烂,最难得的是会随光线和角度变幻显出流动般的异样色彩,若得织线成布,必然极美。
  但仔细寻访后明月却失望地发现,类似布匹在前朝便曾风靡一时,还是一位公主所创,引得高层权贵纷纷效仿,一时间全国各地的彩禽几乎被捕杀殆尽,皇帝大怒,明令禁止。【注2】
  因当今陛下崇尚简朴,觉得前朝这条禁令极好,故而延续至今,所以本朝很多人都不知道曾有那般奢靡华贵的布料。
  武阳郡主最知道圣心,若明月真的进献上去,别说得到赏赐了,不被责罚都算好的。
  罢了罢了,还是常夫人说得对,得多看书。若非她去某家书肆翻阅旧籍,无意中瞥见一句,当真要铸成大错。
  当时明月便自嘲一笑,“果然不可看轻前人。”
  我自以为得意的法子,没准儿都是前人们一一踩过的。
  徐掌柜劝慰道:“能想到便已不容易了,君不见外头那么些人,也不见他们做出来。不好进献,咱们自己纺了来玩也不错。”
  反正天高皇帝远的,下头违禁的事儿多着呢,也不差几匹布。
  明月摆摆手,“以后再说吧。”
  不能明着做,确实遗憾,但明月素来准备充分,自不会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几根鸭子毛上。
  借霞染之便,明月进一步认识到山水之趣,常常拉着朱杏“游山玩水”,终再得奇思:
  星空。
  大部分人大多数时间看到的星空都是黑色的,但若仔细观察,不同地域、不同时段的星空自有其独特之处,有的是深蓝,有的却泛着紫光,其间银汉散布,美得触目惊心。
  就连星星,也不都是银白色的。
  天空的底色倒好说,朱杏试了十来次就大差不差,只是本钱又上去了,“寻常湖丝总差点什么,松明色倒好些。”
  明月:“……”
  瞧你说的甚么,松明色贵啊!
  不仅贵,而且极其稀少!
  若说湖丝是丝绸中的尖儿,那么松明色就是湖丝中的尖儿,需得特定时节、特定气候下以梅雨水缫丝方可得。纵然如此,也未必百发百中呢!
  不过朱杏确实没有说谎,明月跟着练了这么久,如今对色彩也较之前大为敏锐,仔细对比过之后发现,因松明色湖丝自带浅浅的蓝绿底色,染上去的蓝色和紫色过渡尤为灵动。
  明月愁得挠头。
  贵反倒成了其次,怕只怕打出名头去凑不齐胚布!
  得了,贵人专供吧!
  “不过星星怎么办?”朱杏看了半日,总觉得少些什么。
  底色不差,然仅此一样难免沉闷,况且没有星星算什么夜空呢?
  明月笑着掏出一只大海螺,“这个怎么样?”
  杭州离海不远,海货并不罕见,螺钿行当亦有相当的水准。
  染布只求神似,并不一定要完全一致,甚至有时候稍有偏差,反倒更有遐想的余地。当初看到螺钿柜子时明月便上了心,那螺钿既然能贴在柜子上,为甚么不能贴在布匹上呢?
  朱杏拿过海螺对光一看,果然七彩焕然,似有霞光流动,又像七彩霓虹,便也笑了,“单看这个,倒比星星更美几分。”
  “可不是,好些富贵人家都用它做屏风、家具呢,美得很!”明月回想起之前的螺钿柜子,用手比划几下,“就那么高,那么大点儿,好几百两呢!”
  朱杏很配合地跟着吸了口气,“多买几个,岂不能换一座院子?”
  “那可不!”明月道,“有钱人家越是那些不起眼的小玩意儿才越值钱呢。”
  不过她现在不大懂,既便看见了也震惊不来。
  见朱杏没意见,明月便往市面上大肆搜罗合适的螺壳、海贝,再找能工巧匠打磨螺钿片。
  有的部位比较厚重,只打磨成片可惜了,明月便叫匠人做成扣子,回头看看缝在哪件衣服上,想必会有画龙点睛之妙。
  打磨好的螺钿片根据星空格局大致排列出北斗,先用极细的铁锥在螺钿片边缘钻出细孔,以银丝固定,怕银丝磨损断裂,明月还事先在螺钿片背面点涂芝麻粒大小的鱼胶。如此一来,既牢固,又不会因胶体过多而板结、僵硬。
  前后历经数道工序,经多位巧匠合力,成品果然灿若星河。
  七娘已然看呆了,久久不能回神,半晌才开始犯愁,“可是东家,那霞染尚且被禁,这个……”
  便是个傻子也能看出值钱来!
  “是啊,霞染只是染色尚且被禁,此物一看便价值不菲,”明月的指尖轻轻划过柔嫩的t缎面,连呼吸都不自觉放缓,生怕玷污了它,“况且工期又长……”
  太繁琐,真的太繁琐,根本没办法大量产出,折腾了这么几个月,也只得两匹。
  且去岁霞染风波尚未平息,武阳郡主绝不可能将此物直接进献,更不可能大大方方做成衣裳穿出来。
  但好东西谁不喜欢呢?
  且献上去,做屏风也好,做披帛也罢,由武阳郡主自己在府中怎么折腾吧。
  十月下旬,明月便启程奔赴京城,十一月初抵京,再次借常夫人之手向武阳郡主献礼。
  武阳郡主自然不缺年礼,寻常连看都懒怠看,只由着上下三层女官过两遍,遇见好的了再上报。
  但常夫人乃新贵之妻,又与她有血缘之亲,去岁还曾引荐过得力的匠人,故而女官便直接将礼单呈献。
  武阳郡主正百无聊赖,随手翻看,“左不过是那些东西……”
  送礼能有什么新意?金银珠宝?珍禽异兽?还是什么绝色的男人?
  她早便看腻了。
  “嗯?”她来了几分兴致,指着那行“江南星空螺钿染,两匹”的字样问,“这个在哪里?”
  常夫人虽出身扬州,但早已离家多年,通常不会进献丝绸,故而武阳郡主立刻联想起被热议至今的霞染。
  哦,是那个小姑娘啊。
  长甚么样儿来着?
  想不起来了。
  稍后布匹抖开,武阳郡主便笑了,“果真巧思。”
  年纪不大,倒很能干。
  贴身女官跟着看了一回,笑道:“奴婢眼拙,瞧着倒有几分熟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