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133节
作者: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5      字数:3707
  倨傲在前,背主在后,我不翻旧账你就偷着乐吧!
  “有恩”。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庞管事捏着茶托的手一紧,水面泛起圈圈涟漪。
  此次他与旧东家闹翻,争吵时对方便曾喊过这样的话,“你忘了当初我是怎么提携你的,忘恩负义!没有我,你还是山沟沟里挖泥巴的穷小子,一家人凑不齐一条整裤子!如今你羽翼丰满,就掉头来捅我一刀!”
  这是庞管事唯一心虚的地方。
  可他依旧觉得自己没做错。
  东家老了,早没了昔年打拼时的热血和干劲,凡事甩给自己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还想让那个半吊子废物接班?!
  少东家怎么了?
  少东家就能拖着大家死吗?他还得喊我一声“庞叔”!
  我不过略低东家一头,就要眼睁睁看着半生心血被人糟践?
  “庞老板,”明月以新称呼打断他的思绪,平静道,“我是个买卖人,对别人的私事不感兴趣,也不会追问你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前因后果,可既然你我都想长久买卖,自然不能跟以前那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似的没个章法,也不能轻飘飘地说别人怎样我就怎样……”
  这段时间庞管事确实在卖明月的货,但稀稀拉拉,并不稳定,进价只比给薛掌柜的贵一成半。
  听见新称呼的庞管事心情似乎好了些,微微调整下坐姿,抖了抖没什么褶皱的新袍子,“那还照以前的。”
  “庞老板,”明月并不接话,“方才您提议了,现在我也有个提议,若您当真想把丝绸买卖也如染料一般,长久地拉起来,不如你我合伙,卖价固定,税金平摊,季末分成,利润六四开。”
  她倒是想和固县那边那样的三七开,可庞管事不同于李记,一来市场辽阔得多,二来对方另有主业,远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若逼得紧了,只能谈崩。
  庞管事皱眉,“我六你四?”
  明月笑笑,“您真诙谐。”
  六四开,对方肯定不会答应,她的最终预期是五五开,多出来的一成是用来讨价还价的。
  果然,庞管事不乐意,“有些过了吧?我这边出人出力,大不了派人登门取货……”
  “运费才几个钱?”明月反问,“不如您包税金,那样倒也罢了。”
  货物离手就有一成税金,在店铺里卖出时另有一份,若庞管事愿意接,跟五五开就没什么分别了。
  庞管事呵呵一笑,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又一副掏心掏肺的诚恳表情,以一种近乎谦卑的语气说:“江老板,方才的染料买卖上我是让了利的,实在不赚钱,足够有诚意了,如今买卖颠倒,您总不好寸步不让吧?”
  “哎,有件事您弄错了。”明月不吃这一套,一抬手,马上纠正,“是您主动上门,以让利为条件来说服我,希望我同您交易,我答应了,这就扯平啦!至于以后卖布,是您庞老板志向远大,想要拓展版图,多一项买卖,主动找到我,想长期合作,我愿意坐下来谈,也是我的诚意,这个也扯平了。”
  总而言之,你让利,我就照顾你的买卖,你情我愿的事,谁也不欠谁的,凭什么再让步?
  庞管事额角的青筋狠狠跳了几下。
  当初怎么没发现这厮这样难缠?
  不,当初是她有求于我,自然低姿态,如今“攻守之势异也”……
  见庞管事不作声,满脸都是不甘心,明月干脆道:“我年轻,说话直,如有什么不中听的,您别见怪。若你我易地而处,您会怎样?”
  哦,一笔买卖上占了便宜,就必须在第二笔还回来,那说来说去,我还是什么便宜都没占到嘛!还要担一个“不知足”的名头……既然如此,我干脆去找你的旧东家买货算了,说不定更贱、更全呢!
  庞管事看了她一眼,顾左右而言他,“江老板好口齿。”
  易地而处?世上从来没有甚么易地而处!
  谁是谁,从生下来那一刻就注定了!
  不过是些骗人的鬼话而已。
  “事关重大,庞老板不妨慢慢想,”明月叫了丫头进来,“嘴里没味儿,取些点心来。”
  动脑袋后就特别想吃点甜甜的,我得补一补。
  不多时,丫头带着厨房里的两个人过来,打头一个提着一个食盒,上下两层各有一碗晶莹剔透的冰糖莲子羹,缀着几点红艳艳的枸杞。另一个的食盒里放着一碟水晶桂花糕,一碟挂霜柿饼,一碟蝉翼云片糕,一碟琥珀松子糖,皆甜而不腻。
  明月与庞管事谦让一回,各自吃了,又漱口。
  一天做成一桩买卖就不错了,两人稍后又是一番扯皮,谁也不肯轻易让步,一直扯到日头西斜。
  没奈何,两人只得暂时作别。
  庞老板去寻摸剩下几样染料,明月自去关门睡大觉。
  谈得成就谈,谈不成拉倒!
  接下来几天,庞管事忙得四脚齐飞,试图找在杭州的其他几个客人谈。
  谈判的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但是从他送货时日益加重的疲惫之色来看,恐怕不大顺利。
  明月并不意外。
  越是大商人越注重信誉、名声,若庞管事和他的东家和平分开,那么世人只会唏嘘两句,感慨世事无常,风头过了就淡了;可偏偏闹得很难看!“背叛”“忘本”,就成了庞管事一辈子洗不掉的污点!
  在接下来这场旷日持久的斗争中,庞管事或许会赢,但代价也一定非常惨重。
  期间,双方又进行了数次谈判,对包括并不仅限于“究竟谁负责哪一部分税”“谁负责运费”“料子卖不完如何处理,是否回收”等等细枝末节进行了多次毫无意义的拉扯。
  其实这些东西早就有先例,庞管事之所以死咬着不放,还是想“动之以情”,突出自己的不易。当然了,若能缠磨得对方心烦意乱,进而遗漏细节……就更好了。
  明月确实有点烦了。
  以至于三月十七一早,春枝说香兰带着孩子到了时,她立刻就决定亲自过去见一见。
  春枝都愣了,下意识看一眼庞管事:您这还谈买卖呢。
  背对着庞管事的明月皱眉:谈屁,毫无诚意!
  晾一晾再说!
  春枝瞬间心领神会,立刻低声道:“……远道而来……很诚心的……知道您亲自过去一定很高兴……”
  明月忍笑,转身换上一副无奈中夹杂着窃喜的表情,“庞老板,真是不巧,我有个朋友来了,只怕要失陪,要不咱们改日再聊?三天吧,接下来三天可能我都没空,失陪,失陪了!”
  说完,转身就走。
  “江老板!”不是,你这就要甩下我走?去见谁啊!庞管事蹭一下站起来,“江老板留步!”
  第95章
  最后果然是五五分。
  经过协商,双方税费均摊,但要庞管事自己派人来拿货,期间产生的运费和人员消耗明月是不包的。验货后现场交钱,钱到货走。
  进价和售价不固定,随时根据原材料价格和销量等协商调整。
  另外关于数量和品类,庞管事不追求和薛掌柜平起平坐,但那边有的品种,也要同时供给他。
  双方连夜签订契约,并在次日一早进行了首次交易,落袋为安。
  送走庞管事,明月休息了半日,和春枝一起动身前往绣姑家。
  有日子没见她们娘儿俩呢,正好去串门。
  考虑到香兰还在喂奶,且长途跋涉,难免辛劳,明月特意叫莲笙爹去弄了两条肥鲫鱼。除此之外,另有红枣桂圆等补品。
  又拿了一匹浅黄,一匹天蓝色的素面缎子,给娘儿俩做贴身衣裳。
  当初去赵太太跟前卖货时,明月很少抬头打量,对香兰印象并不深,只隐约记得似乎确实有个身量高挑的圆脸t姐姐。
  可今儿一瞧,竟成了尖下巴,人也憔悴。只怕除了赶路辛苦之外,生育也极大地消耗了她的气血。
  春枝一看她的样子就掉泪,“好姐姐,怎么就这么着了?”
  香兰摸摸脸,有些气虚地说:“不提也罢,好歹熬过来了。”
  她之前补得太过,险些难产,熬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流了好多血,身子就有些垮了。
  明月打量她的脸色,确实不大好,嘴唇也泛白,“可看过大夫?”
  香兰点头,“房东心善,昨儿已经帮忙请过了,只说是产后体虚,劳累过度,叫吃补药。”
  明月就对二碗说:“去后面跟绣姑说一声,辛苦她帮忙把鲫鱼炖上,加点枸杞,若有嫩豆腐,不妨也加一点。”
  香兰十分惶恐,“实在是给您添麻烦了,又让您破费。”
  她与明月并无交情,想来对方只是看在春枝的面子上,故而很怕给春枝添麻烦。
  “嗨,春枝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明月摆摆手,弯腰去看床上酣睡的婴儿,低声问道,“几个月了?”
  小小的一团,还闭着眼,也看不出像不像香兰。
  香兰跟着望过去,满目慈爱,“快五个月了。”
  明月见那婴儿倒是白白胖胖,便知香兰这一路走来一定很不容易,“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出门,很累吧?”
  香兰本不想示弱,可转念一想,自己背井离乡,何苦硬撑?当下叹了口气,“本想等孩子大些再动身,又怕时候越久,家里人越不舍得,况且……”
  她男人后悔了。
  原本说得好好的,可见到是个健康的男婴后,香兰的男人就有点后悔了:他不舍得。
  脱籍真的那么重要么?
  外头的日子多苦啊,他们虽然在马家为奴,可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岂不比外头那些辛苦谋生的人强百倍?
  他甚至开始劝香兰,“要不……算了吧?我怕爹娘受不了。”
  万一香兰出去之后变心了呢?
  他好不容易才有的儿子!
  香兰心惊胆战,看他的眼神像看个陌生人,“当初不是你说的长痛不如短痛?不是你说的不想再让子孙后代为奴为婢?”
  当初你不怕你爹娘受不了,现在怕了?
  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两口子,第一次有了分歧。
  但正月的一件事却又让香兰的男人改了主意,重新坚定了决心。
  正月里马大官人四处应酬,难免饮酒,脚下不稳,下马时崴了脚,疼得狠了,竟抬手给了两个随从几鞭子,骂道:“狗奴才,养你们做什么吃的,眼睛瞎了还是手脚断了,不知道上来扶着我些?”
  香兰的男人就是被打的人之一。
  几鞭子下去,他登时就傻了:明明是大官人自己逞强,死活不让人扶,怎么出了事就成了我们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