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172节
作者: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5      字数:4158
  明月颔首,“就是这个理儿。”
  两人正说着,徐掌柜姗姗来迟。
  “昨儿没睡好?”见她眼底似有血丝,人也憔悴,明月顺口问道。
  真奇怪,还是这个人,可分明瞧着矮了一截似的。
  徐掌柜靠在圈椅里吐了口气,捏捏眉心,疲惫道:“快别提,已连续数日睡不好了。”
  前段时间她的儿子终于进入期盼已久的私塾就读,本以为就此一切顺利,却不曾想孩子很快便闷闷不乐起来。
  “那里的学生既有家中出过秀才,甚至是祖上出过举人的,也有如我家一般是做买卖的,彼此间泾渭分明,互看不顺……”
  “先生也不管?”明月皱眉。
  “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徐掌柜自嘲一笑。
  最初夫妻俩还以为是孩童之间寻常的小打小闹,直到某次她亲耳听到有个孩子骂,“臭做买卖的儿子,也配同我们待在一间屋子里?”
  其实好几个起哄的孩子家中穷得叮当响,家长长辈在外也曾被人“穷秀才”“穷秀才”的调侃……
  或许正因如此,才如此嫉恨。
  明月气愤不已,正要抱不平时,一直没出声的薛掌柜便道:“我说句实话,你可别恼,世道如此,闹也无用,倒不如直接花银子请个正经先生在家里,连带穿衣吃饭,一年顶了天几十两银子尽够了。令郎若觉冷清,再从左近找几个孩子伴读就是了。”
  如此一来,孩子不受委屈,伴读家里也感激。
  明月也想起当初在家时,继母生的那个弟弟亦时常口出恶言,“是啊,我可不信什么人之初,性本善,小孩儿的嘴巴毒着呢!”
  大人必须考虑日后见面、人情往来、邻里关系等,不得不有所收敛,可孩子们不会,他们肆无忌惮。
  徐掌柜点头,“这两日我同外子也说呢,这一步是不是走错了。”
  自家捧宝贝似的养大的孩子,平白送出去花银子受气,着实可恶!
  明月暗自叹息。
  门第之见,犹如天堑啊。
  正说着,有小厮送进来几样点心,特意指着其中一碟说:“这是点心师傅琢磨的新品,听说两位东家过来,忙做了一份出来孝敬,请各位品鉴。”
  三人下意识去看那碟糕点:
  约么半寸见方的小块,自下往上由浓翠至浅碧色依次而来,颤巍巍湿润润,乖巧安置在雪白的碟子里,微微透着光,分外清丽。
  徐掌柜也不想让别人为自家琐事所困,头一个笑道:“这点心倒俊。”
  明月拿起一块轻嗅,“唔,似乎有荷叶和薄荷的清香。”
  微弹、爽口,很适合炎炎夏日。
  “不错是不错,可惜迟了些。”薛掌柜点头,见明月没有异议,对小厮道,“交代给香兰掌柜,趁荷叶未凋,抓紧着上几日,明年提前写了流水牌,立下当日挂出去。”
  最近放榜,城中多有读书人摆宴,那些人最喜欢这种精致小巧、越吃越饿的东西了。
  “对了,说到时令,”明月道,“再过几日枫叶也该红了,不如做些应景的点心来。”
  小厮记着去了。
  吃完点心,明月等人开始说正事。
  “衙门的布料买卖有眉目了。”明月微微压低声音。
  “果然么?这么快?!”徐掌柜又惊又喜。
  “虽说最终文书尚未到手,不过八/九不离十。”前儿娄旭就悄悄告诉她了,说文书已经递往户部,因杭州这边自曹官、通判至知府皆无异议,已是十拿九稳。
  “那可太好了!”薛掌柜迫不及待地搓了搓手,“不知咱们能分得几成。”
  明月幽幽望着她,不言语。
  薛掌柜愣了下,突然想到某种可能,再开口时,声音都微微发颤了,“该不会……”
  该不会都是咱们的吧?!
  “没错,就是那个不会。”明月笑着点头。
  “啊?”徐掌柜吃了一惊,顿觉脑袋发懵,“可,可那得多少,咱们吃得下么?”
  “衙门的人透过口风,明年大约需要二十三万匹,多是不带纹样的平织素面布,只略略染色即可。”明月道,“今儿请你们来,就是为了仔细分派分派。若成了,咱们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若不成,也不损失什么。”
  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买卖揽下来了,却没有足够的能力产出。
  若果然如此,就彻底将地方官府得罪死了,日后别想再接朝廷的差事!
  “这么大一块肥肉,他们怎么舍得这样给了?”薛掌柜觉得不可思议。
  明月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了条缝,得意地笑,“寻常手法碰了壁,不得已之下,我动用了一点小手段。如今看来,效果远比想象中更好。”
  若以她自己的能量,最多不过分一杯羹,可武阳郡主的威名一出,谁人敢虎口夺食?
  “据衙门那边说,官员俸禄中银子的部分多为半年一放,但布匹、茶叶之流本地特产抵账的,无需长途运送,往往会一季乃至一月一放。咱们且照一月一放,随时准备着。一年二十三万匹,均到每个月约合一万九千两百匹,折每日不到六百四十匹。”
  明月算完,薛掌柜和徐掌柜都点头。
  “因是普通丝,来源充裕,暂且不必考虑那些。”明月摊开宣纸,在上面写下这三个数,最后点点桌面,“关键是咱们自己的织坊,不能出错。”
  听到这里,徐掌柜身上已全然不见了进门时的疲惫,整个人重新精光四射起来,率先说:“咱们两家合办的织坊专司湖丝织物,利润丰厚,这个不能动,不好扰了正经买卖。倒是这几年你名下收拢的各地散户和大小织坊,又有固定的桑园和蚕农,正好派上用场,眼下合计约有织机三百台。普通丝织就的平纹素面布比较简单,熟练工每日至少可得一匹半,一日便有近四百五十匹,一个月就是……”【注】
  她一边说,薛掌柜和明月一边算,话音未落便异口同声地接道:“一万三千五百匹。”
  “对,”徐掌柜点头,“这么说,还差些。”
  明月记下来,再看薛掌柜,“你那边呢?”
  事关前程,薛掌柜也开始交底,“我在苏州有座织坊,有织机一百二十架,每月可得五千五百匹上下。”
  丝绸商人大多自织起家,积累一点家底后才开始租赁门面,兼做二道贩子。
  明月惊讶,“你是苏州人?”
  薛掌柜得意一笑,“怎么样,看不出来吧?”
  明月和徐掌柜都摇头,“看不出看不出,一点儿也看不出。”
  “好奇我怎么不学人家做苏绣,却来这里卖布?”薛掌柜笑吟吟道。
  明月和徐掌柜齐齐点头。
  别说,还真有点好奇。
  “那就不是人干的营生!”薛掌柜突然激动起来,比划着双手嚷道,“整日价劈丝,一根丝线要劈成几十、上百根!比头发丝还细!捻这根同样比头发丝还细的针,整日价戳戳戳……我是身子僵了,脖子歪了,眼睛也花了!”
  一口气抱怨完,薛掌柜瞬间恢复素日的优雅,斜靠在圈椅中,猫儿似的哼了声,“我天生急性子,做不来那个!”
  明月和徐掌柜哈哈大笑。
  “对了,方才说到哪儿了?”笑完了,明月喝了口茶,继续刚才的话题,“哦对了,一个月就是一万九千匹,所差不多,临时加架织机、雇几个熟手也就够了。若实在不想折腾,临时从外面采买也不算什么。”
  “何苦来哉,”徐掌柜笑道,“散户多的是,江南一带无数人以桑蚕、纺织为生,最怕的就是卖不出,咱们若能提前过去定下,他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也好,这样最稳妥。”明月点头,“还有一件事。”
  “你说。”徐掌柜听得仔细。
  “她那边是t自家产业,都集中在一处,”明月冲薛掌柜抬抬下巴,“每月交货自不必担忧,但我名下的散户和织坊大约各占一半,许多织户所在的地方崎岖难行,每次光收拢就是个大难题。况且散户在自家做活,少不得兼顾家务并各样琐事,数量和品相便不能保证。往年咱们的人去得晚了,还时常碰见因保管不当发霉的……”
  徐掌柜明白她的意思了,“若能把人集中在一处,日日敦促、时时检查,自然最好。不过这么一来,少不得要新建织坊,况且人员往返又是个大问题,若要万全,最好再建几处大屋子供人们居住。人住下了,吃喝拉撒也不得不考虑。”
  种桑、养蚕要考虑地段、水土,但纺织不用!
  有块能搁下织机的空地即可!
  “这个不难,城外多的是矮山,怕什么。”明月早想过了,当下滔滔不绝道,“如今才九月,最快明年开工,完全来得及在染坊边建一座大型织坊,各散户自带织机,咱们只出个屋子就好。
  后面空地上住宿,再从附近聘几个手脚麻利的女人做饭、浆洗,好叫她们专心织布。
  届时下头的熟丝收上来,直接送过去,咱们的人盯着,力保不出错。紧挨着再修一座染坊,几十只大缸、几个池子、若干竹架子即可。通色最好染,我那个染色大师傅手下很带出几个可靠的人才,叫她们做,原地晾晒,又近便又省事,做好了也不必想以往那般四处奔波去收,直接归拢到库房、送往衙门就是了。”
  名下的产业又不是做完这一年就扔,今、明两年拉起框架来,日后便可长长久久、源源不断。
  薛掌柜也跟着算了一回,频频点头,“也就头一年费些事,不过这么一来,便可省去后续许多麻烦、隐患,很值。”
  做买卖嘛,前期投本钱不算什么,最怕的就是到了后半程各处漏风。
  孰轻孰重,大家都分得清。
  明月叫了苏小郎来,“你往衙门跑一趟,还找之前咱们买山头的那个书吏,叫他查查染坊附近的荒地。若有呢,尽快给我回信;若没有,先找最近的。”
  苏小郎麻溜儿去了。
  薛掌柜很是欣赏了一番苏小郎离去的矫健背影,一转头就见明月写满复杂的脸。
  她不以为意道:“这么一来,你那边便是个常年驻扎人口数百的繁华地,怕不是比许多村落的人口都多。”
  明月点头,“多谢提醒,待织坊、染坊都到位了,我会前往衙门说明情况。”
  人口一多,日常衣食住行各方面需求也会随之增大,势必吸引附近的农户、商户乃至医者等诸多行当的人前来,长此以往,怕不是会衍生出一个崭新的小镇!
  况且人口是各地重中之重,她需要的织户好多都非杭州本地人口,来日久居本地,牵扯颇多,必须提前上报。
  前期筹备讨论完毕,接下来要说的就是分成。
  首先,这买卖是明月一力谈下来的,她必须先分一半。
  当然,若有各项开销、各处打点,也从这里面出。
  剩下一半就根据三方各自出力多寡来分:
  薛掌柜的织坊每月可得五千五百匹,约占总量的三成,就分剩下五成中的三成利。
  明月名下产业供应约七成,就分七成。而徐掌柜依附于她,前期仍需要徐掌柜四处奔波,收拢各地的生熟丝,顺便把关,功不可没,便分一成半。
  徐掌柜很是惶恐,“一码归一码,那些个散户、织坊都是前两年就定下的,该得的报酬我已得了,以后只是打发人四处跑腿儿罢了,怎好要这许多!”
  一成半,听起来不多,但得看是多大的买卖!
  朝廷慷慨,供给官员不吝成本,一年二十三万匹的买卖,少说也能有二十万两的利,五成利中的一成半就是一万五千两!
  一万五千两!
  足足一万五千两啊!
  她就是跟着打下手,不担任何风险,何德何能!
  薛掌柜笑道:“那是明月那份出的,我说不着,你们只管自己论,可别指望我替谁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