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174节
作者: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5      字数:3513
  一听这个语气,明月便猜到她的贺礼定然也被退了回来,当下做懊恼叹息状,“终究是书香门第,岂是我高攀得起的?自讨没趣罢了。”
  果然,郑太太心中立刻舒坦了些,既艳羡又带些酸溜溜的说:“读书人么,门槛自然高些。”
  高到邻居都迈不过去!
  经商赚来的银子便是臭的不成?
  送礼还被退回来,简直欺人太甚!
  明月笑笑,目光越过高高的院墙,悠悠道:“……是啊。”
  读书人家的门槛之高,前阵子她可是深有体会。
  九月初五放榜,童琪英顺利高中第七名举人。
  该名次已足够靠前,最难得的是,童琪英是前二十名中年纪最小的。
  偏他家世又好,人也标致,温文尔雅,一干地方官员皆对他赞赏有加。
  童家本为杭州望族,如今又出了童琪英这么个年轻举人,无量前途触手可及,越发门庭若市。
  不过童家亦如当初的杨家一般,立刻闭门谢客,除亲朋好友之外,拒收一切贺礼,明园和碧波园等并不相熟的邻居们所赠贺礼,一并被拒之门外。
  戏台子上还在咿咿呀呀地唱,但郑太太已全然没了听的心思,摆弄着精致的象牙小扇道:“听说除了衙门办的宴席和几位官老爷相邀,童举人去一去之外,余者一概推说不见。”
  “尚未及冠的年轻举人啊,”明月啧了声,“又是那般家世,倘或来日果然中了进士,又可保童家几十年不倒……”
  这些个名门望族,都是一代代人接力续命的,只要朝中一直有人,就可以一直骄傲,一直高高在上。
  不过童老头儿做得远比她预料的更绝,连外界贺礼都拒。
  算了,反正被拒的非独她一家,这也不算什么。
  郑太太说了半日,终化作一声长叹,“还是读书好啊!”
  行商作贾的,纵有万贯家财,对上仕人,终究低人一头。
  明月笑道:“我听说令郎极聪慧的,保不齐赶明儿就抱回一个诰命来给姐姐,姐姐一家的福气且长久着呢!”
  没人不爱听好话,郑太太的眉宇都舒展开来,口中仍谦逊道:“哎,他小孩子家家的,给我们惯坏了,只不将心思收一收,用在正道上……t”
  她的眼中闪耀着期冀的光,顿了顿又道,“不过家里请来的几个先生都说他有天分哩!”
  明月奉承道:“先生们都这样说了,还会有错儿么?姐姐只管等着享福吧!”
  郑太太吐了口气,难得说句交心的话,“我们夫妻俩风里雨里这些年,不都是为了他么!我也不求享什么福,他自己奔个好前程,来日我们也能放心……”
  创业容易守业难,没个功名在身上,来日他们夫妻二人驾鹤西去,只怕儿子守不住这份家业!
  辞别郑太太时,已近黄昏。
  难得是个大晴天,秋风送爽,晚霞漫天,明月便不坐船,只在岸上慢慢地走,顺带活动筋骨。
  太阳下山,迎面吹来的风凉丝丝的,没了盛夏的潮湿闷热,甚是舒爽。
  “许久没慢慢散步,没看过这样好的晚霞了。”走了几步,明月站定,仰头叹道。
  红彤彤的鲜艳的霞光混着日落前最后几缕金光,轰轰烈烈自穹窿泼洒,将她半边身子都浇透了。
  苏小郎和二碗抬头看时,但见赤金色霞光铺就半边天,烈烈似火烧,其间夹杂的若干云彩都被衬成红黑色,大片大片自绵延群山而来,颇具气吞山河之势。
  “铛……铛……”古朴低沉的钟声自山间传来,似一位老者诉说着沧海桑田,惊起丛丛飞鸟,扑簌簌振翅往林间投去。
  “江老板?”
  并不算整齐的脚步声伴着熟悉的嗓音响起,来得正是带队巡逻的厢军小头目庞磬。
  庞磬乃八品承局,手下管着百八十号兵,放在官场上不够看,但在本地,亦算一号地头蛇。【注】否则在达官显贵聚集之地巡逻这样的肥差,也轮不到他。
  “庞承局,”明月笑吟吟行礼,“真是巧了。”
  庞磬四十来岁年纪,为人爽朗又不失精明,当下哈哈一笑,“我日日在此地巡逻,江老板遇见我,不算巧;可我在这里遇见江老板,着实是巧。”
  这就是猜着明月专门过来等他的。
  明月并不否认,看看天色,“庞承局素来勤勉,离入夜还有些时候呢,可否借一步说话?”
  庞磬也不含糊,冲副手抬抬下巴,示意他们自去,自己则跟明月上了一直在岸边跟着的画舫。
  船上早备好了茶,明月亲自斟茶,将想请他的人帮忙护航的事情说了。
  庞磬一口应下,冲明月抱了抱拳,“江老板客气了,这是好事,岂有不应之理?我先替兄弟们谢过了。”
  他好歹还有个官职在身,每月有个俸禄进账,可手下的兵多是白身,只凭借那点打发叫花子似的酬劳,根本不够养家糊口,一个两个日子都紧巴巴的。
  这位江老板素来大方,连饭一块管了,各人家里又能省一笔开销。一出一进,每天少说几十文钱,积少成多,一年也不算小数目了。
  听说头个月只有两人,第二个月也只有六人时,庞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只怕兄弟们争着抢着要去。”
  六人,哪里够分的!
  明月笑道:“全赖大家伙儿不嫌弃罢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想麻烦庞承局。”
  庞磬正在心里划算那几个兄弟人品最好,日子最紧巴,听了这话便道:“但说无妨。”
  明月道:“实不相瞒,我偶然认识了衙门里的一位书吏,他说有肥田可卖,可我确实不精于此道,就想找个有威望又可靠的本地人……您放心,辛苦您跟着走一趟,决不会亏待……”
  “哎!”她的话还没说完,庞磬就板着脸抬手打断,“江老板这话就说岔了,你凡事想着我手下那帮弟兄,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举手之劳而已,说什么亏待不亏待!”
  不等明月再开口,庞磬又带着几分不屑地说:“衙门里的书吏,哼,那起子人读了几页书便生出一腔坏水来,小心思多着呢,你自然有本事,岂不闻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却哪里晓得那诸多阴私手段!既如此,我便同你走一遭!”
  庞磬的痛快令明月很安心。
  接下来两天,她每天都会横跨西湖,去孤山食肆坐一坐,一边观察游人们的喜好,一边等人。
  但童琪英始终没有来。
  开食肆的老两口对她和童琪英印象深刻,私下想了许多,望过来的眼神中都隐隐带了怜悯。
  多可怜的姑娘啊!
  不过富家公子背信弃义实属寻常,唉!
  那老婆婆心软,甚至主动送了她一碟豆干,怜爱道:“吃吧,吃吧,啊。”
  明月:“……”
  倒也没那么惨。
  算了算了,越描越黑。
  明月本人尚未如何,苏小郎先急了,“东家,他不会以后都不来了吧?”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忙改口道:“其实……”
  怎料明月却点点头,“有可能。”
  “啊?”苏小郎傻眼,结结巴巴道,“不是,东家,我乱讲的。”
  “哦?”明月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可我是认真的。”
  芭蕉树依旧,总是从树后转出来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未免显出几分寂寥。
  苏小郎的嘴巴开合两下,不知该说什么。
  “人是会变的。”明月单手撑着下巴,歪头看着他和二碗,“就像你祖父曾经不同意你出门,如今你不也跟了我有几年?”
  苏小郎皱巴脸,“那不一样!他之前分明……”
  “你想说分明对我有情是不是?”明月微笑起来,“可情分这种东西,会凭空而生,亦会无端消散,没什么稀奇。”
  曾经的童琪英真诚又温柔,可有几人能在品尝过权力的甘美之后无动于衷?
  也许他已经开始觉得之前种种无知又可笑。
  在外很少说话的二碗突然闷闷道:“我觉得童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嗯?”明月打趣道,“你对他很有信心嘛!”
  二碗瓮声瓮气道:“东家不会看错人的。”
  她不是相信童琪英,而是相信明月。
  明月一怔。
  果然寡言之人往往话少而精。
  又等了约么两刻钟,童琪英仍未出现,明月干脆利落地打道回府。
  苏小郎不死心,“东家,不多等会儿了?”
  “不等了,”明月活动下胳膊腿儿,“以前未曾那般,人家中举了却巴巴儿作此扭捏之态,傻子才看不出别有居心……”
  凡事讲究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那不然留个彩笺?或是干脆写封信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苏小郎都不知自己怎么想的,他既嫉妒东家对别的男人笑,又不忍心看她计划落空。
  “多说不如少说,少说不如不说,”说话间,几人已来到岸边,前方水面依旧空荡荡,明月抬头望了眼,麻溜儿上船,“少说,不如不说。开船!”
  万一信上哪句话说得不好呢?读书人心眼子都多,弄巧成拙就不美了。
  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由他自己猜去!
  纵然就此断了,起码记忆还是美好的。
  倘或若干年后再见,或许还能凭借那点短暂却美好的回忆换点儿什么呢。
  “坐稳了。”莲笙爹喊了一声,手下用力,船桨在水面荡开长长一条水痕,小船悄然滑向湖心。
  明月果决,苏小郎也不好多说,总觉得……
  “不甘心?”明月忽道。
  “啊?”苏小郎一惊,我没说出口啊。
  他下意识看向二碗:我说了吗?
  二碗把脑袋甩成拨浪鼓,没啊!
  明月被他们的动作都笑了,笑声掠过水面,传出去老远,“看人跟做买卖没什么分别,有赢就有输。他是个大活人,还是个见过世面的大活人,想左右他的言行?难得很!”
  童琪英看似温柔,实则极有主意,外人再如何也只能推波助澜,而无法奢望从根本上改变他。
  明月能做的只有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