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商 第182节
作者:少地瓜      更新:2025-10-20 17:25      字数:4521
  直到亲手摸到,亲眼见到上面的朱红大印,明月一直悬着的半颗心才算真正落回肚子里。
  “呼……”
  总算是,成了!
  有了这纸批文,各处进展才算名正言顺,不必再像以前那样遮遮掩掩的。
  她立刻派人往七娘、徐掌柜、薛掌柜处去信,让她们放开手脚大胆干:
  朝廷都准了,还怕什么!
  额外还跟七娘和徐掌柜强调,最迟正月下旬各路官员的俸禄就要到手,所以织户必须年前到位,所有人都不能回家过年,额外给一份贴补,愿意的留下,不愿意的直接走。期间若有不服管理闹事的,大可以找厢军的庞承局镇压,那是自家人,不必忌讳。
  人多了,难免生出几个刺儿头来,绝不能轻饶,哪怕撵人,也得先惩治一番,杀鸡儆猴了再撵。
  “我马上要进京,”借邀请邢夫人赏枫的由头,明月再次找到娄旭,“需要劳烦娄大人帮我尽快联络各方面的官吏,提前疏通下。”
  进京?肯定是去见武阳郡主!
  娄旭一个激灵就撑着拐站了起来,“进京万万耽误不得!放心,有了批文就好办了,两天,最迟两天!”
  多好的机会啊!
  这位江老板是个有大肚量、大胸怀的,只要自己用心,万一,嘿嘿,万一她心情好,在郡主跟前捎带着提自己一嘴呢?
  那可比什么都强!
  娄旭油滑的时候是真油滑,想办事时也是真的尽心,知道自己面子不够大,便联合了通判杜斯民直接将统管杭州东城区的军都指挥使孟于安请了过来。
  大禄厢军实行厢、军、指挥、都的大四级编制,其中最低的“都”满员一百人,头领为都头、副都头。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都头,而非民间地方衙门尊称捕快的那种。
  五都为一指挥,五指挥为一军,首领为军都指挥使,掌管两千五百人,官居五品。
  十军为一厢,军都指挥使之上便是厢都指挥使,为本地最高军事指挥长官,除非朝廷调遣,等闲不会出面。
  也就是说,孟于安就是杭州本地掌管实际防卫庶务的两位最高长官之一。
  虽说朝廷素来重文轻武,文官越级调派武将实属寻常,然娄旭不过区区八品曹官,如何差遣得了与杜斯民平级的孟于安?
  纵在京中,五品也是够入宫赴宴的品级了。
  但杜斯民亲自发话就不同了。
  孟于安也是个爽快人,要么完全不鸟娄旭,可既然来了,便也坦率,该吃就吃,该喝就喝。
  他虽不清楚明月的底细,但在来之前也得了杜斯民些微嘱咐,知道这是个有靠山的人,不好得罪,爽朗道:“既然朝廷批文下来了,没说的,该如何便如何,不过按规矩办事罢了。江老板是新人,休要嫌我聒噪,有些事,说不得要先摆在台面上讲一讲,免得日后琐碎。”
  别的不说,今日这一桌酒菜实在价格不菲。
  汇芸楼开张不久,但酒菜极佳、装饰考究,外头难得一见的霞染在这里只好做帘子,又有书法名家空空子老先生的墨宝做匾,引无数文人墨客竞相来看,可谓一座难求。
  似孟于安这等粗人,等闲少往这里来。
  明月笑道:“孟指挥使是个爽快人,我也爱丑话说在前头,但说无妨。”
  孟于安跟着笑了两声,“听说江老板在城外新建织坊,那么便是从无到有,细说前来,要紧的不过三大项,一为治安,二防天灾,三么,要防瘟疫。不知江老板那边究竟有多少人呢?”
  明月如实相告,“那边同我一个旧染坊连在一处,还有一些田庄,算上年底要招起来的织户,共有五座山,起码在五百人上下,纵略有出入,也相差不大。”
  “够一个指挥的t人了,不可马虎啊!”
  还真不少,京城官办的锦绫院也才四百多张织机,武林门外夹城巷的织锦院也才有织机三百余!
  这么大的作坊,放眼全国都数得上,光每年纳税便不是小数目,难怪能引得杜斯民出面。
  孟于安沉吟片刻,“我是个粗人,就不绕弯子了,户籍、路引之流不归我管,不过江老板做的是丝绸买卖,织坊内又多女子,天长日久的,难免引人觊觎,这是外防。而在朝廷和衙门看来,不拘男女,五百青壮聚在一处,倘若有朝一日因某种缘故而骚乱起来,也不容小觑,这就叫内防……”
  别说五百号活人了,哪怕就是五百头头猪,真乱起来也够人喝一壶的。
  历朝历代起家造反时,聚集的也不过几十、百来号,多少村子也才几十口人呢。
  这些都是正道理,并无任何刁钻之处,明月点头表示理解,“杜大人和娄大人之前都晓以利害,我也正为此事而来。实不相瞒,我的叔父亦为厢军中人,深知其不易,必不会叫大人和兄弟们为难,也绝不让任何人白忙活。”
  “哦?”孟于安眼睛一亮,“你叔父也在厢军?投在何处,姓甚名谁,现居何职?”
  “便是杭州城外负责西湖一带治安的承局庞磬。”明月道。
  “我知道他,”孟于安笑起来,再看明月时已有了点亲近之意,“武艺不错,也是条汉子。”
  就是嘴巴笨,人情往来上短了些,白混这么多年的资历。
  “有您这句话,叔父还不知高兴得怎样呢。”明月笑着替他斟茶。
  行伍中人重情重义远胜寻常文官,有了这层关系,就不算完全的官员和商户,而是有点沾亲带故了。
  那边娄旭和杜斯民面面相觑:
  不是个孤女吗?哪儿又冒出来一个异姓叔父!
  孟于安吃了茶,再开口时,语气便和软不少,也不叫明月“江老板”了,“你虽替朝廷分忧,可到底只在地方,算不得皇商,我的人也不好直接过去拱卫,这样就犯了忌讳。依照惯例,可扩大巡逻圈,回头我跟那一带的兄弟们打声招呼,每日早晚去走一趟就是了。以我的经验,贼人作恶也大多在日落之后,如此一来,有什么不对也能及时应对。”
  “您考虑周全,就这么办吧。”明月一口应下。
  白天各处乌压压都是人,精神饱满,贼人想必也不敢乱来。
  “各处的开销……”
  明月才起头就被孟于安打断了,“自家人,又是为朝廷效力,不必婆妈。”
  明月失笑,坚持道:“按理说,尊者赐,不敢辞,可于公,朝廷兵马不是为私人养的;于私,到底是晚辈一点心意,绝不敢慷他人之慨。”
  上官固然可以凭一句话送人情,但实地去做的还是下头的小兵小卒,拿不到实际的好处却要多干活,天长日久的,人家可不管你有甚么关系,难免敷衍、怨气滋生。
  人命关天,明月可不想贪小便宜吃大亏。
  孟于安点点头,“也好。”
  这就算是默认了这句“晚辈”。
  直到此刻,他才算是真的起了点欣赏的心思。
  庞磬这个侄女,很不错啊。
  年纪虽轻,办事却老道又周全。
  孟于安最烦那种仗着有点臭钱、有点靠山,就不知天高地厚,自己说一句,对方能回十句的。
  他虽是五品的官,但朝廷重文轻武,一般有点钱的豪商巨贾、乡绅什么的,还真不怎么把他们这些丘八放在眼里。
  像明月这种谦逊又愿意配合的就很好。
  这么想着,孟于安说得就更细致了,“此为人祸,第二个嘛,就是天灾。杭州地界最常见的不过水灾、火灾。你选的地方我知道,不错,地势高且缓,等闲积水淹不着,水灾且不去想它。要紧的就是火。头一个,你那里有许多林木、房舍,又多织机、布匹,皆为易燃物,干燥时一点火星便可引燃一大片,若要保完全,需得常年安置水缸若干,另有水袋、水囊、汲桶、铁锚、火钩火镰等灭火器具也需齐备,更要会用……”【注】
  他刚说完,一旁的杜斯民就接上笑道:“江老板把这些准备好,来衙门说一声,自有人去核验,批个条子也就是了。”
  明月道:“应该的,人命关天嘛,马虎不得,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若有各项我不知道的开销,诸位也只管提。”
  五百号人呢,还有那么多货,万一出点什么篓子,挣多少钱都不够赔的。一个闹不好还可能有牢狱之灾,这些年就白忙活了。
  回头散了,她再打发人往这三处各送一笔银子,也要往叔叔婶婶那边打声招呼,接下来她不在杭州,需要各处协力看顾才好。
  “第三么,”孟于安已说到最重要的一点,“人口众多,又有不少外地来的,难免水土不服,本地湿热,易滋生疾病,虽不强求,但今日我既然来了,少不得多一句嘴,你不防在其中设个药房,聘请医者二三,也好防患于未然。城外距城内着实远了些,入夜后城门关闭,万一有个什么,也好有个抓取。”
  明月听懂了他的话外音,随之一凌,“您是说瘟疫?”
  “不错。”孟于安点头,表情空前严肃,仿佛随时要上阵杀敌一般,“凡有异常必须即刻上报,病者不得外出,相关者亦不得随意入城,违者严惩不贷。真到了那个时候,官家震怒,哪座靠山也救不了你。”
  都说水火无情,杀人无数,可瘟疫之可怕,更甚于水火。一旦发动,足可灭国,由不得他们不小心。
  明月郑重点头,“多谢提醒,我务必牢记在心,也会叮嘱上下注意。”
  这一点她还真没考虑到。
  木质建筑居多,而且又是数百号人聚集之处,湿热的环境下囊括吃喝拉撒,万一有什么不好,真就窜窝子了。
  明月突然有点后怕。
  像这些事情,但凡有人看她不顺眼,压根儿不必特意费心思设陷阱,因为新人根本就想不那么周全!
  届时新人不问,官员也不主动告知,回头一查一个准儿!
  明月特意掏出小本子把这几点都记下来,又细细地问了一些自己想到的细节,还有娄旭帮忙补充,记了慢慢几页纸,基本可以保证万无一失。
  最后,确认没有疏漏之后,明月起身以茶代酒敬了几杯。
  “两日后我要启程进京,期间若有什么,还望几位大人帮忙斡旋,必有重谢!”
  杜斯民率先笑道:“好说好说,职责而已,毕竟江老板顺了,我等的俸禄也有着落不是?”
  明月接的买卖就是本地官员俸禄的一部分,他这么说倒也不错。
  在场众人以杜斯民实际品级最高,他带头玩笑,孟于安和娄旭自然买账,气氛便很热烈。
  一杯茶吃尽,杜斯民又意有所指道:“也劳江老板代我等问好。”
  娄旭的表现比他更热情更殷勤,就差把渴望在武阳郡主跟前露脸写在额头上了。
  明月对此不否认,却也不应承,凭他们做去。
  武阳郡主的面子是谁都能卖的么?
  且不说郡主答不答应,明月自己都不认为自己有代劳的资格!
  孟于安看着杜斯民和娄旭的举动,迟疑片刻,主动开口说:“年下各处难免纷乱,此去京城千里之遥,可需要人手押运?”
  明月不禁为他的热情和不见外感到震惊:啥?用朝廷的兵来办我的私事?
  殊不知各处公器私用早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屡禁不止。
  便如之前的京城商贩沈云来,还没替衙门办差呢,就敢与官员勾结,利用官船大摇大摆逃税。而厢军本不起眼,也没什么地位,职责之一就是为达官显贵们保驾护航,一来二去的,“保驾护航”的界限便不那么分明了,许多有门路的商贾也敢指使,往各处送什么“生辰纲”之流。
  在孟于安看来,明月这个商人还是太心慈手软有原则了些。分明有这么硬的靠山,竟然一直没出过幺蛾子!
  大禄一年丝绸产量约合三千五百万匹,其中两浙路就占了近六成,而两浙路下辖一府十三州二军,皆为盛产丝绸之所,平均每地产丝绸一百三十万匹。【注2】哪怕杭州多些,且照一百五十万匹计,而来年明月一人连公用加私销,就要上交产出近二十六万匹,占了整个杭州丝绸年产量的小两成!
  如此体量,莫说丝绸行当,就是放眼所有的行当中也算有名有姓的了。
  有钱有势便嚣张,此乃人之常情。
  她经手如此大的买卖,这样有钱,还有那么大t的靠山,却这么老实,这么本分,这么按规矩办事,还会说人话、体恤上下,对地方官而言真是活菩萨!
  孟于安开口之前,明月还真没往这上头想过,但既然对方开口,就有交善之意,不如顺水推舟接下来,来日也有个还人情、继续往来的由头。
  况且今年进京,她要带的东西不少,而城外正大兴土木,又要陆续迁来人口,人手方面,确实有点不凑手。
  明月便应下这份好意,要了三个精装能干的士兵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