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何死于兰若寺?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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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中的茶已经变得冰冷,再无半点余温。“……所以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帮我?你一早就猜到了我会接手这个案子。”蒲桥坐在椅子上,直视着宁思臣的眼睛。
“涉及到婆娑海内局域网的大案,网技科一定会接手。那几个畜生都与我做过生意,只要你还在调查兰若,我进入你的视线里是迟早的事。但是我只是能保证我与你会有所接触,我对你的了解多是来自苏哥,我其实并不确定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说过了,这算我赌的一把。”宁思臣平静地笑起来,“即使是现在,我不是也在赌么?赌你会不会帮我……不对,应该说是赌你会不会帮我们。”
亭边的湖上忽然架起了一座拱桥,聂文倩从桥上走下来,对宁思臣说道:“阿臣,东西都收拾妥当了。”
宁思臣的眼神里总是有着冷光,但蒲桥发现,只有在看见聂文倩的时候,宁思臣的眼神才会变得柔和。他伸出一只手握住聂文倩:“谢谢,麻烦你了倩倩,她们也都收拾好了吗?”
“都收拾好了,就只等你了。”聂文倩微微一笑,五指轻轻合拢,扣紧宁思臣的手。
一瞬间,看着聂文倩满含笑意的侧脸,蒲桥一时有些恍惚。眼前的聂文倩,到底还是聂文倩吗?宁思臣说,在长达三百年的人格异化之后,聂文倩早已不是他所知道的聂文倩,面前的她只剩下旧日时的一点残影,但是他还是爱着她。就像此时此刻,她爱着他一样,看着聂文倩望着宁思臣的眼神,蒲桥不禁怀疑,她真的已经毫无记忆了吗?
“蒲姑娘。”聂文倩一声轻呼,打断蒲桥的思绪。
“什么事?”
“阿臣与我说过,这些时日,您一直在为我等的冤屈之事东奔西走,甚至险些丧命……小倩无以为报,只能在言语上聊表寸心:谢谢你。还请你不要介意。”聂文倩向着蒲桥行了一礼。
蒲桥什么都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了宁思臣一眼。
“走吧。”宁思臣大笑一声,挽着聂文倩的胳膊,向着亭外走去。亭后的大树猛烈地摇晃,在狂风中发出人声一样的呜咽,随后迅速的衰败凋敝,繁盛的枝叶只一瞬间便变得空空荡荡,粗壮的树干迅速变得干瘪下去。
“你进来时的那方莲花池便是后门,从那儿出去即可,名单还有东西我都已经交给你了,最后的选择看你自己。但无论如何,蒲桥,蒲科长,这一切就都拜托你了。”宁静珑与聂文倩的背影在狂风中渐行渐远。
“最后一个问题。”蒲桥坐在亭中朝着宁思臣发问,“为什么你要找他帮忙?”
“我没有找他帮忙,是苏哥自己主动来帮我的,我们一直都很感激他。”宁思臣与聂文倩放开脚步,起初蒲桥还能看清那一袭青衣、白衫、发髻与方巾,接着狂风逐步而起,湖上泛起水波,罩着两个人,再一会儿,便只有浪涛滚滚,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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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确认,已经检查不到任何意识数据的波动了么?”熊队长向着旁边的一名队员问道。
“已经确认过了,所有在寺内的意识数据都已经全部消灭,局域网内各关键节点都已经安置好了瓦解器,随时可以摧毁。”
“好,通知各小组,五十秒后登出婆娑海,一分钟后瓦解兰若,不要留下任何残余”熊队长下完命令,忽然看到一个墨峰的技术人员对着周明楷耳语了几句,周明楷的脸色在听完之后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怎么了周总,是还有什么问题吗?”熊队长问道。
“没什么问题熊队长。”周明楷一展手中的折扇,脸色随即恢复了正常,“这次处置全赖总部的各位兄弟支持,帮我们公司挽回了声誉,等登出之后还请兄弟们留步,吃个便饭再走。”他伸出手握住熊队长,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说道:“也请熊队长回总部之后帮忙向那位打声招呼,这边的痕迹都已经处理得干干净净,教他安心。小小谢礼,不成敬意,已经发送至您的id内。”
熊队长听完后只是一笑,手上的力气加重了一分:“周总客气了,这本来就是我们总部分内的事。如果周总没有其他事的话,就登出吧,我们准备瓦解。”
周明楷与熊队长逐渐向着天空漂浮而去,在他们脚下,就像是向着平静的水面投下一块石子,以兰若寺为中心,所有的地面都开始向下塌陷。先是寺庙内所有的房舍、回廊、大殿连带着树木滑进大地巨大的裂缝中,接着崩塌蔓延至整座山体,山峰倾倒,巨石翻滚着落入虚空中。周明楷越飞越高,脚下的兰若开始全盘崩塌,岩石自山体上不住地向下脱落,恍如岩石的瀑布。大山崩塌的速度越来越快,数不清的碎石在雷光中坠入婆娑海的深处,直到整座山彻底荡然无存。
第20章
“刚刚餐厅发来提醒,蒲科长已经在电梯中,预计大概五分钟抵达,需要去电梯门口迎接么?”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周明楷的脑海中响起。
“有点耐心,心言。对于我们人类来说,耐心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尤其是当你作为一个男人和一名女士约会的时候,耐心更是尤为关键,直接决定了你这次约会的成败。”周明楷嘴唇微动,与脑海中的声音聊天。
他此刻正坐在一栋高楼楼顶的正中央。高楼的高度接近一千米,四周满是浓浓的云雾,城市的霓虹光在云雾中闪烁,银盘一样的月亮悬挂在天空上。楼顶四面无墙,本应该是狂风大作,但周明楷只能感受到习习微风,隐形的数字帷幕将整片天台盖住,温度也被调控到人体最适宜的温度。
这里是3市最豪华的餐厅,名叫“穹顶”,老板刻意将整个餐厅的风格做旧,天台的地板不是水泥而是老旧的榆木地板,角落里立着一只暗金色的酒柜,酒柜边是老式的厢式电梯,巨大的空间里亮着的只有周明楷桌上的烛台。
那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轻笑了一声:“看样子我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不过我确实很惊讶,在我的计算中,蒲科长拒绝您晚餐邀约的概率是87.2%,如此高的概率之下,为何您昨日仍然肯定蒲科长会接受您的邀请?”
周明楷嘲笑了一声:“你们人工智能就是太过把数据当回事。87%的拒绝概率确实不假,但那也代表了我至少还有13%她接受的概率,但如果我不开口邀请她,那么她接受的概率就是0%。13%和0%,两个概率谁轻谁重不用我再说了吧?至于你说我为什么肯定她会接受我的邀请……”周明楷稍稍一顿,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桌上的花束,表情有些玩味,“我只能说,这是男人的直觉。”
“没想到您会对蒲科长上心。”个体用人工智能心言的笑声在他的脑中响起,“综合您二位各自的样貌、体型、性格、身份、职位、受教育程度和过往履历,根据我的计算,您爱上她的概率是47.5%,而她爱上你的概率是……”
“你们人工智能也懂爱?”周明楷嗤笑一声,打断心言。“什么爱不爱的,那都是小孩儿才说的玩意儿。”
他摘下一片花瓣在手心里揉碎,随后将花屑扬在地板上:“今天晚上帮我屏蔽掉所有的信息,你一会儿也可以下线了,给我开启免打扰模式,至少两个小时,我不想任何人来打扰我。”
“如您所愿,且祝你马到成功。”他脑海中的声音讪笑着消失了。
清脆的铃声回荡在巨大的空间内,电梯的闸门像一侧滑开,周明楷转过头,刚想迎上去打招呼,却突然怔住:从电梯门中出来的短发女人明眸皓齿,右眼中飘忽着一点金光;她身着一身火焰一样的长裙,暗红色的裙摆随着她一步一步走来左右摇曳,仿佛流焰一般袭来。直到女人走至他的面前,他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起身抽出对面的椅子:“蒲科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叫我蒲桥就好。”蒲桥向着周明楷微笑了一下,轻轻落座。
她今天心情不错,是因为和我吃饭?周明楷突然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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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整个穹顶包下来还真是大手笔,想必你破费了不少。“蒲桥看了看四周,向着周明楷微笑了一下。周明楷一早就已经嘱咐过餐厅的人非必要不要来打扰,整座天台上只有他和蒲桥两个人,所有的菜品早已经上好,没有菜单,餐厅了解所有人的喜好与忌口,每道菜还搭配了不同的开胃酒,一支一支插在桌边的冰桶里。
“破费都是小事,能和你吃饭才是最要紧的,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你多包涵。”周明楷浅抿了一口手中酒杯里金色的酒液,沁人的甜香在口腔中散开。这是他今天喝的第四杯酒,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酒喝急了一点,还是今天的蒲桥格外明艳动人,他总觉得自己有些晕乎乎的,眼中含笑看着蒲桥。
他自诩在风月场上已是老手,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在约会的时候尝试着注视对方的眼睛,如果对方没有回避自己的视线而是同样主动迎上,就代表着对方对自己也同样有意。
“很合口味,谢谢。”蒲桥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也举起自己手中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他酒杯的沿边。
不是周明楷的错觉:自开席之后,他与蒲桥一直在边吃边聊天,不同于此前蒲桥对他明显的反感与戒备,今天的蒲桥对他的态度就是非常友好,甚至趋近于暧昧。他心中大喜,但明面上仍不动声色,他按下自己手中的银质刀叉,切下一小块羊排放进嘴里,鲜嫩的肉汁在唇齿间爆开。他咽下肉块,接着说:“我听说昨天公共安全总部已经就兰若的案子面向社会出了公告,‘所有犯罪分子的意识数据均已全部伏诛’,前一段时间辛苦你了。”
“没什么辛苦的,若说辛苦也应当是你。如果不是墨峰给我们提供了技术支持在短时间内锁定它,这个案子不会有这么顺利。”蒲桥微笑了一下。
看着蒲桥,周明楷只感觉自己的晕眩又加重了几分。他也笑起来:“我有什么辛苦的,只是坐在办公室说几句话的功夫,比不上你每天在外面奔波。我知道一家非常不错的温泉理疗,就在第六区,如果你感兴趣,选一个时间我带你一起去。”他伸出自己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蒲桥的手背。适当的肢体接触能够迅速拉近两个人的距离,也可以借此机会试探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他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自己心里嘀咕,怎么回事,自己不是把心言关掉了么?
“在外奔波本来就是我工作分内的事,再说你此前不是说过了么?我们是朋友,跟朋友帮忙也是应该的。”蒲桥对他的触碰只是微微一笑,眉眼低垂,周明楷觉得自己心中像是有东西在抓挠。
他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又喝了一口,说:“说来不好意思,还请你不要见笑,我想和你不只是朋友或者工作关系。”
“哦?那你还想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看着蒲桥一只手抵在她的下巴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该死的,明知故问!这个女人在挑逗他。周明楷强忍住自己心中的躁动,故作风趣地回答道:“这个答案还要看你的意思,你想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想和你有什么关系。”
蒲桥却并未答话,只是摇了摇头,随后浅浅一笑:“周先生,让我猜猜,你的人生是不是一直都顺风顺水?”
怎么突然问这个?听到蒲桥这句话,周明楷一瞬间回顾起自己的人生:他今年38岁,是3市第2区人,自小就接受着来自企业高管父母的精英教育,16岁便考入普罗米修斯大学,岁出国深造,22岁回来后便在墨峰研发中心任职,之后一路高升,在31岁的时候便已经是执掌墨峰研发中心的三大总裁之一,何止是顺风顺水,简直就是一路坦途。但他意识到自己肯定不能这样回答,谦逊才是美德。他微微一笑:“谈不上顺风顺水,只不过确实没有多少坎坷。”
“是吗?那你这次在兰若寺内没有找到那个程序,算不算一道坎坷?”
一阵冷风吹过,周明楷瞬间打了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大半,前一秒空气中那浓稠得甜蜜气氛顷刻间荡然无存,似乎只是他的错觉。蒲桥确实一直眼中含笑的看着他,但是笑意里却全无任何暧昧的情愫,而是充满着嘲弄。只一瞬间他出了一身冷汗,该死的,我怎么会喝了这么多?
他略微定了定神,说道:“不好意思蒲桥,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我的意思?那你懂这个东西吗?”蒲桥笑容中的嘲弄之意越发浓烈,她手腕一翻,一张血红色的芯片夹在她的两指之间。看清芯片的模样后,周明楷的瞳孔猛然收缩,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不,冷静,那不一定是真的,说不定她只是在诈他,他强迫自己在话语中间保持镇定:“这是什么东西?我确实不明白,不好意思,还请你明说。”
“别演了,周明楷,难道你今天晚上演得还不够多么?”芯片在蒲桥的手指之间拨弄,即使周明楷再怎么想要保持镇定,但都难以控制自己的视线不落在上面,“这不就是过去三年你们公司一直在婆娑海内搜寻兰若的原因么?我听人说,你们给它暂时起名叫‘烂柯’?好名字,延长人在局域网内感官时长的程序,技术变革的诱发器、新时代的钥匙,还有……墨峰公司的救命稻草。”
“你们公司快不行了吧?”明明室内的恒温调控是顶级的,但在蒲桥轻轻的言语中,周明楷却只感阵阵凉意爬上他的后背,“自七年前你接手墨峰的研究中心开始,墨峰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不,更准确来说,在很早之前墨峰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婆娑海局域网的构建,竞争太激烈了,你们确实是老牌企业,但后起之秀实在太多,更要命的是,在局域网技术日以继夜更新迭代的背景下,你们企业根本拿不出有份量的新东西。在你们公开的财务报表中,你们在市场的份额已经滑到了第四名,但事实你心里清楚,你们距离破产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并且所用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
“想不到你对我们公司的经营状况这么了解,就连我都不知道我们公司现在情况这么惨。”周明楷嘴上这样说,但放在桌下的手却在微微颤抖。他一半的心神在听着蒲桥说话,另一半却在思考怎样才能从蒲桥手中将那枚芯片抢过来。自己硬来不行,也许可以给她开个条件?或者现在联系公司,让他们加派人手过来?他后悔自己在餐前让心言给自己颅内计算机开启了免打扰,至少还有半个小时他才能联系上人。
“你们有一位老员工对你们的财务状况非常了解,说起来我自己也算是你们公司前员工的家属,也算略有耳闻。“蒲桥眼中带笑,”烂柯”芯片在她手指间来回翻滚,她的话语仍旧未停:
“但不得不说,你确实是人才。在你经手墨峰的研究中心后,知道这样下去公司毁灭只是早晚的事。你意识到想要获取巨大的利益,对于你们这种企业来说,技术的革新才是关键,而这个关键也确实被你找到了。三年时间,摩尔甫斯研究所……不对,应该是你们公司大部分的资源,全部都投入进‘烂柯’程序的研发中,它之于婆娑海,就好比是蒸汽机之于工业革命。我体验过,确实厉害,不难怪需要三年呕心沥血。”芯片在蒲桥手指间翻滚的速度越来越快,远看就像是一点红光。
“这是一场赌博,赌赢了你们公司就是开启新一轮技术革命的领军人,只等你们将申请递交给3市政府,再将申请递交至中央政府审批通过,程序就能被附载在婆娑海的内核,作用于整个婆娑海,公司的前景自不必说。但是令你没想到的是,也就是在这最后一步,政府却驳回了你们的申请。”
“你不用瞪眼,这是我猜到的,因为我一直都不懂你们为了让程序审批通过,还要大费周章创造一个娱乐类局域网附载它,附载它也就算了,还要邀请那么多各行各业的精英来游玩体验。其实不难猜,是我想复杂了:三十多年前有关于颅内计算机安装的277号法令一经发布,立刻在社会上掀起巨大的风浪,风浪演变成动乱,持续了十几年,整个国家几乎陷入内战的边缘……一个能够延长感官时长的程序,也许会带来新的生机,但也许会是另一场动乱……他们经不起再来一道社会裂痕的风险。”
“所以你们才创造了兰若。除了政府的人以外,还有社会各行各业的人物:大学的教授、制造业的老板、医院的院长、作家……为的就是在程序问世后给予支持、提前为你们造势吧?”最后一句话,蒲桥的声音轻下来:“毕竟收了你们的钱就不得不办事了……或者说睡了你们提供的女人,就不得不办事了。”
天台上一时安静下来。沉默了很久,周明楷突然笑起来,轻轻鼓了一下掌:“精彩,非常精彩,你讲的故事真的非常精彩,我真的很怀疑你的副业是不是写小说。也感谢你这么看得起我以及敝公司的能力,引领技术革命?听起来确实很不错。不过很可惜,压根没有这个芯片,你刚刚说的事也都是子虚乌有,我看这家店的酒是烈了一些,你是不是喝醉了?”
“是吗?原来没有这张芯片,是我误会了,那我手里这张我就把它捏碎吧。”在蒲桥手指间翻滚的芯片被她轻轻弹起握在手心,跟着她就势用力一攥!
周明楷猛地起身,因他起身的力度过大,桌上的碗碟全部都被他碰落,在地板上碎了一地。他本是要站起来直扑过去,但他才将身子探前便缰在了半空:蒲桥笑嘻嘻地摊开自己的手掌,芯片安然无恙。
“瞧把你吓得,我只是逗你一下。”
周明楷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他再也忍耐不住了:“蒲桥……不,蒲科长,方才是我不对,我喝酒喝得有点急,如果平日里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请你……”
“冒犯?周先生你说笑了,你何止是冒犯,你不是还想杀了我吗?你送给我‘赤霞’个体用防御程序的时候可没跟我说,它在被动防御的时候还能有定位和拷贝我的内置程序的功能,我在27区那么一个偏僻的角落里都被你给找到了,至于上一次你带着我们总部的人进入兰若用来防止记忆屏蔽的那个程序,不也是从我这里拷来的么?怎么样,好不好用?你们公司老员工做的,姑且也能算是你们公司的产品。”蒲桥冷笑一声,芯片从她的左手扔到右手,每扔一下周明楷就感觉自己的心脏漏拍一声。
“说起来你确实很了不起,你是怎么敢请一个差点被你弄死的人吃饭的?还问我想和你有什么关系……笑死我了,难道我们之间除了仇人关系以外,还能有别的关系吗?”
“蒲科长,请你先不要激动……我觉得我们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您想要什么条件我们都可以谈,只要您把那张芯片给我。两千万够不够?三千万?四千万?外加第六区的一套高级住宅,如果您不要钱,别的条件也都可以谈……”周明楷慌了神,伸出手向着蒲桥开始报价。五天前他顶着风险随同总部的人突袭兰若,为的就是回收寺内附载的“烂柯”程序,但他们剖开兰若的核心存储——一棵枯萎的大树后才发现,随行的技术人员却告诉他兰若核心程序中,唯独少了关键的“烂柯”。这五日以来,除了费心邀约蒲桥,他最大的精力就是安排公司内网管部门的人没日没夜在婆娑海内搜寻,却没有半点线索。
回收烂柯这本来是三年前他就应该做的事。三年前兰若局域网运行非常顺利,所有前来游玩的客人对他们提供的“服务”都赞不绝口。每一个被他们安排进兰若中提供“服务”的女员工,在从兰若退出连接后,都会统一进行记忆修改。在她们连接兰若之前,只知道这是公司至关重要的一个新项目,需要她们的意识数据连接婆娑海参与测试,每个人都会有丰厚的报酬。周明楷不希望她们在登出之后仍保留在兰若中的记忆,这会生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她们只会当作是一场噩梦,梦醒后她们都好端端在公司内,不会有人想起来。”负责记忆修改的人向他这样说道,他觉得这样也算是自己的仁慈。
后来他才知道,人的大脑会自我修复,记忆越是七零八落,人就会逐渐濒临崩溃的边缘。出事的那天周明楷还记得,是11月24号,在兰若内,先是一个,接着是两个、三个……好几个女人突然发了疯,弄残了几个客户。其中一位背景颇硬,他们业内本就树敌不少,引来了外部的调查。那位说了,不能给他添麻烦,于是他们切断了所有人的意识连接,任由她们的意识数据困在兰若,肉体则隐秘处理掉。就算她们只有意识数据也不保险,反正烂柯的测试数据样本已经足够多,他们准备在回收烂柯的程序之后,就在11月25日的傍晚连同兰若一起,将所有人埋在婆娑海。
本来计划应该是这样的……
他不知道蒲桥了解这件事到了什么程度,先从钱谈起,他相信自己应该能开出打动她的价码。如果不要钱,也许向她许诺在总局内提携职位会更合适,不行,钱也还是要给…
周明楷的思绪突然被蒲桥的笑声打断。蒲桥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一直不停,周明楷看着她甚至都快笑出了眼泪,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笑声持续了很长时间,终于渐渐停歇,蒲桥对着周明楷摇了摇头:“真的太好笑了,周明楷,你真的太好笑了。你们先是弄死了我男朋友,后来又准备弄死我,现在你却坐在这里和我谈着几千万的条件……真的太好笑了,这还是我这三年来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苏河不是我们杀的!三年前他确实是违规并连连接婆娑海才……”周明楷大吼。
“你怎么不告诉我他并连连接婆娑海去做什么?你写的报告上说他是去‘日常维护’,维护兰若吗?如果不是他还有另外两个研究人员,早在三年前你们就把兰若连通里面被你们抛弃的人一起处理掉了吧?”蒲桥突然语气一变,冷冷地刺向他。
周明楷陷入沉默。11月25日的下午,他们在摩尔甫斯研究所内召开紧急会议,唤来了所有项目的核心人员。向他们通告兰若即将在傍晚时分摧毁掉,要他们准备回收局域网中的所有数据。研究所里的人对兰若内的运营毫不知情,每一个人都签署了保密书,承诺负载神经锁,不会泄露‘烂柯’程序的消息。但是鬼知道苏河那几个人是怎么知道的!由苏河牵头,他们三个人在会议的间隙借口溜了,直接并连进婆娑海,一起协同破坏了兰若的封存程序,启动了它在婆娑海内的规避侦察程序,让它逃进了婆娑海。幸好他们三个被强数据流冲击死在了婆娑海内,一起安全事故也正好可以遮暗访调查组的眼,周明楷只是恨没有早点弄死他们。
还有宁思臣,那个打不死的王八蛋。周明楷突然反应过来,说不定兰若的事情就是他告诉苏河的。这样讲就讲得通了,他女朋友当时也在兰若内,带他认完尸后让他签署保密书,他说要让他考虑一下,转头就偷了公司的飞行舰仓皇逃出,最后好歹是被无人机追上了,谁知道他竟然没死……但周明楷一直到夏思玉死后、夏睿联系他的时候才意识到他没死……对对对,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他那个规避侦察、修改坐标的程序本就是他做的,难怪苏河知道怎么启动……
周明楷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蒲桥也不说话,只是坐在他对面冷冷地看着他。周明楷回过神来,盯着蒲桥看了一会儿,突然他像是意识到什么,也咧开嘴笑起来。他先是浅笑,后来是大笑,最后他必须得两只手撑在桌子上避免自己因大笑失去平衡。
蒲桥默默地听着周明楷狂笑,既没有鼓掌,也没有嘲讽,好像周明楷的笑声与她毫无关系。等到周明楷笑完后,她才歪着头问他:“什么事这么有意思?说来听听。”
“没什么事,我只是在笑我自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竟然慌成这样。你看看我多么失态,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周明楷拨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又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向着蒲桥微笑:“你真的一点都不了解。是的,你刚刚说了这么一大堆,所以呢?然后呢?你想怎么做?毁掉这个程序,然后将刚刚你所说的一切曝光给媒体?既然你有了烂柯的程序,那么想必兰若此前的访客名单也在你手里吧?你想将它们写成作文散发给每一个连接婆娑海的人?你太天真了蒲桥,不只是你天真,你们女人都很天真,你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背后有什么人。“周明楷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就像是一个明智的父亲在面对面教育自己叛逆的女儿。
“夏睿么?还是封逸仙?“蒲桥淡淡地说道。
“夏睿?封逸仙?太好笑了,用你的话说,现在轮到你讲笑话了么?”周明楷一声冷哼,“区区一个区长,一个秘书长,谁真的当回事了?所以我说你根本就一点都不了解,如果你以为你的手段能够对付上那几位,那真是大错特错。你以为我给你开条件是在救我吗?不是的,我是在救你。你只是一个女人,你以为你能对付得了谁?烂柯程序并不只是关乎于墨峰,甚至关乎于整个国家,乃至整个世界……你现在把它给我,签下我们的保密协议,负载神经锁,我给你六千万,接下来你是想继续在公共安全总局做事还是辞职都随你,如果你做,我保你在十年之内提任一号局长的位置,并且平安无事。对,当时我们得知你从兰若活着逃生后,我们不知道你在兰若内了解到了什么情况,确实动了杀你的心思,苏河的死,我也确实要担一部分责任。但是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是么?人不仅要执着于现在,更要执着于未来,唯独不能执着于过去,何必和自己较劲?”
“是的,我们为了烂柯程序的审批,确实做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但是事后我们给她们每一位都给了巨额补偿。有时候,我们为了能够打开新时代的大门,一些恶是我们不得已的。但在那之后,我们所有人都能够迎来一个伟大的未来!你真的不明白如果它被作用在整个婆娑海的意义吗??一秒钟的时间可以做100秒的事,创造的效率、生产的效率、生活的效率……所有的一切都将被改变,现在这样一个未来的钥匙就在你的手里,你难道真不能理解吗?为了大局,蒲桥,别做让我们都后悔的事。”
周明楷直视着蒲桥的眼睛,两只手掌摊开,言语中满怀热切与期盼。
许久的沉默之后,蒲桥深深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人确实不能和自己较劲,我也确实不能理解……”说罢便将握着烂柯程序芯片的手伸过来。
周明楷心中大喜,连忙伸手准备接过。但就在这时,突然一个细微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让他一怔:那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现在几点钟?”蒲桥突然开口问。
“九点整。”周明楷下意识地答道。
“那是时候了。”蒲桥对着他微笑了一下。
剧烈地刺痛忽然袭来,就像是有人用铁锯摩锯他的脑袋。周明楷顿时惨叫起来,随即跌倒在地,捂着脑袋在地上翻滚。无数女人的哭声伴随着剧痛回荡在他的大脑中,不,不只有女人的哭声,还有无数的声音与画面充斥在他的眼前:幽暗的地牢中他被铁钩高高挂起,一把又一把的薄刀切割着他的血肉;惨白色的试验台钟他浑身插满各式各样的针管,不顾一切地挣扎却无济于事;一转眼他又感觉自己化身成了怀孕的女人,强烈的冲击不断冲撞着他的肚皮,像是有什么东西即将撕裂他的皮肤将他开膛破肚……所有的画面全都不一样,唯一一样的就是那要撕裂他的剧痛。
“啊——”他在地板上死命地尖叫,剧痛中他疯狂挥手想要攀附住什么东西,手却按在了先前摔碎的碗碟之中,鲜血淋漓。他的眼中、鼻中、口中流出殷红色的鲜血,但是他自己却毫无意识,他的视觉界面一片血红,颅内计算机在视觉界面中疯狂报警:
警告!血压上升157%、心率上升62%、精神稳定值下降133%,请及时就医……
警告!血压上升163%、心率上升71%、精神稳定值下降145%,请及时就医……
警告!血压上升179%、心率上升84%、精神稳定值下降204%,请及时就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