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作者:寻光小筑      更新:2025-10-31 18:13      字数:3127
  正好让他瞧见文薰微微勾唇的模样。
  那表情,让莫霞章第一时间就默契地猜出来她是打了什么坏主意。
  果不其然——
  文薰用极寻常的语气道:“我想,潘金莲与西门庆的恋爱也是自由的。”
  连莫霞章都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朗女士也是十分狡黠的。
  或许是没有想到她会举这么一个例子,田文剑愣了一下。
  时下《金瓶梅》还被某些守旧派的老先生归为禁书呢。
  田文剑差点结巴,在慌乱中辩道:“他二人一个有夫之妇,一个有妇之夫……我认为在自由的前提下,是有必要接受社会约定俗成的道德水平的。”
  此言一出,他身后的蔡云子脸色陡然一变。
  朗女士分明是故意引导他说这句话的!她想要劝阻
  ,可已经来不及了。
  果然,当她顺势看去,就见文薰施施然道:“那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德是否也包含在内?”
  如果需要接受,那这到底是婚恋自由,还是包办婚姻?
  田文剑一时傻了眼,微张着嘴,无言以对。
  半晌后,他丧气地低下头,“是我输了。”
  文薰见他似乎受了打击,忙换了一种比刚才更轻的语气,“是我取巧诡辩,你不必在意。”
  田文剑摸了摸脑袋,从刚开始便有些不苟言笑的他居然有些生涩地笑道:“我以前只听说莫先生的言语功夫厉害,所以特意避开,不想朗女士也丝毫不逊。是我托大,学生受教了。”
  他本身就是辩论社的成员,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一回合自己失败的关键?大约是文薰见他一本正经,所以故意用了方才那桩典故乱他阵脚。至于说的是《水浒传》还是《金瓶梅》,就看听者自己的意愿了。
  辩论之道,本就是攻心之道。辩的是智慧,是见识,是方法。
  他可以“田忌赛马”,挑了自以为软一些的“柿子”做敌人,那么文薰自然可以用模棱两可的典故乱他方寸。
  田文剑既然落败,便往后一步,把空间留给了另外三位队友。
  蔡云子此时抢先一步上前。
  从刚才开始,她的视线便一直落在文薰身上。谁才是她主动挑选的对手,一目了然。
  她的眼神是充满欣赏的,说出的话却十分冷硬,极具攻击性。
  “能否沿用先生方才举的典故?我想,正是因为武大郎和潘金莲的婚姻是被安排的,是无法反抗的,才会酿成后来的悲剧。这如何不能证明封建包办的可恶之处?”
  文薰侧耳倾听,待她说完,反客为主:“你认为武潘之间婚姻悲剧形成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蔡云子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二人的相貌及诸多条件的不对等。”
  文薰也不吝于发表自己的观点,“我认为还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潘金莲不是心甘情愿嫁给武大郎的。”
  “是的,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又在旧社会中受到各方势力的倾轧,能活着就很辛苦了。”
  “如此说来,婚恋自由的基础,便是男女双方的情投意合,你情我愿。”
  “是的。就像祝英台和梁山伯也是自由恋爱,却被封建家庭压迫。”
  二人一来一回地说着,十分和谐。
  文薰忽然图穷匕见,“可若是男女双方对家庭安排的包办婚姻并不感到抗拒呢?”
  蔡云子眉头一皱,谨慎地在脑海中开始想对策,以防文薰以此为突破口。
  她思考后,道:“受中国传统道德观念以及社会秩序受限,男女双方结婚,肯定过不了父母那一关。父母操心于儿女的终生大事,我们不能全然说错,可,婚姻毕竟是个人的终身大事,父母就算再了解儿女,也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那就拒绝,换下一个。”
  “……”蔡云子张着嘴,半天哑然。
  她想攻击包办婚姻的封建,朗文薰却说包办婚姻只要父母足够开明,也可以民主。如果有自由,能自己选,那这还算包办婚姻吗?可这是父母安排的,又如何不算包办婚姻?
  何谓诡辩?这便是诡辩了。
  见己方队伍的主力也败下阵来,戴着眼镜的傅全才同学勇敢地顶了上来,“朗女士如此接受包办婚姻,是觉得包办婚姻赛过自由恋爱,是想做旧社会的拥趸吗?”
  来了,辩论中必有的给对方辩手扣帽子。
  文薰并不惧怕这个环节,反而笑道:“因为我自己的婚姻便是出自开明的父母包办,所以我自然不能说这种制度全然只有坏处。我在求学生涯中是没有恋爱过的。回了家,在适合的年纪,遇到了父母推荐的一位适龄男士,且脾性与爱好相等,跟这样的人结婚,又有什么错处?”
  她自以为这些话是实话,说出口的过程并没有其他感觉,却不料在旁人听来,简直是又进步,又开明,又大胆。
  连莫霞章都一阵脸红。
  他的夫人啊,平日里二人相处时,听他说些腻人的话就又是羞又是臊的,谁知道换作她自己,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下将爱慕之句脱口而出。
  傅全才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便做认输。
  现在,学生队伍中只剩下最后一位梳着辫子的洛巧仪同学。
  她上前一步道:“先生对包办婚姻似乎了解甚多,能再给我们继续讲讲吗?”
  文薰抬眼望她,心中已有思考。
  “我想,所谓的反抗包办婚姻,其实会根据父母性格和家庭环境的不同,出现以下两种情况。一种是年轻人明确地向家人表达对婚事的不满,却遭到拒绝,然后摁头盲婚哑嫁。大家长的专制便是包办婚姻的可恨之处,因为年轻人处于其中,是发不出声音,是没有做选择的自由,是没有任何人权的。”
  这便是文薰一开始愿意和莫霞章结婚的愿意了。第一个是父母确实给了她拒绝的权利,第二便是她见了本人之后,眼睛告诉大脑,它还算喜欢。
  洛巧仪小心地顺着她的话琢磨,“所以先生认为,只要两个人愿意,哪怕是包办婚姻,也可以称作自由?”
  文薰敢于承认,“是的。”
  “这种自欺欺人的自由,不会很可笑吗?”
  “可笑点在哪里?”
  “你还是被安排了,像个木偶。”
  “像木偶的前提,是别人让我去哪儿,我去哪儿。可在能够自己选择的情况下,是我想去哪儿,我就能去哪儿。”
  洛巧仪似有所叹:“女方能做选择的情况,到底还算少数。”
  文薰眨了眨眼睛,“是的,所以我们仍旧有必要倡导自由。”
  洛巧仪扬了扬头,露出心思落地的笑容,“那先生的意思岂不是说,婚恋自由还是赛过包办婚姻吗?”
  文薰见到辩论社的其他三位同学已经兴奋地握起了拳头,便笑着应和,“是这样。”
  此话一落,便是相当于她自己认输了。
  周围的学生压抑不住地欢呼起来。不过他们只是起哄,并没有人说出什么风凉话。洛巧仪也不倨傲,鞠躬向文薰行礼,“承让了,先生。”
  文薰摇了摇头,又抬头望向身边的莫霞章,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看,一脸赞许。
  文薰便知道他是理解自己的。
  莫霞章当然清楚刚才文薰是故意退让输给洛巧仪。
  倒没有因为她是先生,所以不用跟学生们一定争个面红耳赤这种自矜规矩,而是今天讨论的这个主题需要做某方便的得失退让。
  在辩论一事上,自然没有辩手站在哪方便赞同哪方的道理。可如今国民都在讲自由,年轻人也在论自由,文薰作为师长,有必要在一定时刻对他们的精神表达肯定。
  反对封建包办本来就是大势。当代年轻女性为了追求婚姻自由,是流过血的,她需要慎重地认真对待。
  再者,现实不会因为文薰在一场小小的辩论赛上的输赢有所改变。自由恋爱好还是包办婚姻好,那是社会学、统计学需要去调查,去钻研的课题。文薰在与蔡云子的辩论中已经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所以到最后所谓的输赢便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表达那一份认同。
  几位辩论社的学生都是拥有智慧之人,略微细想,也能明白文薰的一片良苦用心。思及如此,不禁对她更添了一分肯定。
  洛巧仪再开口时语气都亲近了,“我听说剑桥大学就有举行辩论赛的传统,朗先生莫非也参加过吗?”
  文薰道:“只旁听过。”
  实际上,不说人种歧视,光是性别这一栏,文薰就注定无法登上那个席位。不过她从不会为他人的固步自封而恼怒,她也不觉得一定要在这方面有所建树才叫人才。
  她不自卑,更不会因现实自怨,她坚持着自己的修养,拥有者别人无法撼动的处世规则。
  一局战罢,文薰起身,对着眼前的四位学生道:“还要多谢你们。我甚少与人谈论,今日一会,真是有趣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