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尸语 第94节
作者:陈加皮      更新:2025-11-03 17:03      字数:3761
  墓口低,牙天婃蹲下身体,屈指在墓砖上敲三敲,“老家伙,你要死了,我来看你了。”
  墓里呵呵笑两声,“也就你,盼我死了。”
  “年过半百,知天命,仰天道,还有何求?总不过一条等死的路。”牙天婃顿了顿,“不过你这条死路,痛苦得多。”
  刘望犹仍是笑,坦然,心轻。他没有在儿女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心情,怕给他们添负担,但实际他很轻松,病体都无法拖累的轻松。
  牙天婃也跟着笑,“死东西,让你早登极乐了。”
  “极乐不极乐未知,我终于能卸下这份责任。”
  “你是轻松了,什么都不说,你的儿女来问我,为何你会如此听从黄家的决策。”
  “你没说……什么吧?”
  “没有。”
  刘望犹叹声:“过去就让它过去,是非错对不及子孙,我咽下去带进阴司,希望这会是个了结。”
  对此想法,牙天婃也甚是赞同。
  “咳咳,咳咳……”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到最后气息久久地沉下去,几乎接续不上。
  牙天婃听着,探目光进墓,“刘望犹,你没死吧?”
  一会儿后,刘望犹喘上口气,回道:“还没呢……”
  牙天婃低下眼,没说话。
  “牙天婃,我不行了,也许过不去今晚,我请求你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请你替我封墓,我那一双儿女,太过命苦了……”
  牙天婃默了默,说:“何必如此折磨,刘显致不是在与冯氏议亲吗?结了亲,冯氏定会襄助你们改生道。”
  刘望犹嗤声:“你以为流派间情谊多深厚?死了一门都无足轻重,都有目的的,寻龙是目的,飞凤冲霄是目的,往后种种,更是目的。”
  牙天婃沉默了,在墓外轻轻点头。
  ……
  回溯到此,墓室被青烟笼罩完全,四周又是一片混沌。
  闫禀玉默默记住记忆里的对话和讯息。
  之后她听到卢行歧的喊声,想寻着过去。
  冯渐微仍沉浸在痛苦中,估计也无心其他,反正卦镜里无危险,闫禀玉便先行走了。
  在这里闫禀玉只认得卢行歧的声音,她快步穿梭,终于在青烟里抓住了一个身影,探身前觑,是已经恢复皮相的卢行歧。
  “阿爹,同馨,别走……”
  他神色怔然,嗫嚅着声,闫禀玉顺着他痛苦的目光,看到一副画面:在守烛寨的青石道上,有一老一少的身影远去,其中年轻那人背垂的长辫尾部坠了枚古金币。
  她细看,金币上明刻四字——和风甘雨。
  第71章 黄家与刘家牙氏之间可能存在彼此……
  一样的古钱币压发尾,同馨,就是卢行歧说过的二弟。百余年过去,再见亲人身影,也难怪他情不自禁。
  那两人的背影越来越远,卢行歧追着迈步,闫禀玉猛地将他拉了回来,“卢行歧,你要做什么?”
  阴息的记忆虽然像储存在录影带一般,但她也不确定贸然改变人物轨迹会有什么后果,于是阻止他再前进。
  也就是这一拉扯,使卢行歧的神魂归位,目之所及,除去卦象有实体,方外皆混沌。他闭了闭眼,沉定心态,再一睁眼,阿爹与同馨的身影没入青烟,虚象而已。
  闫禀玉看着卢行歧,转瞬之间,他的神态由冲动变回寻常,淡淡地说:“走吧,声音在木楼上的待客厅。”
  闫禀玉听不到声音,但这是卢行歧起的卦,他说了算,便跟随他踏上木楼。
  两百年历史的守烛壮寨,木楼跟他们前几天去时一样,围栏边上搁着块门槛,从木窗可见待客厅和餐厅。不过经时光沉淀,木头的颜色更厚重。
  待客厅的八仙桌前,坐着一名面刺五毒颈带鸡头骨链的女人,一男站着,微微屈膝弯背,满副谦卑地倾听女人说话。
  声音就是他们传出的。
  “那是牙氏家主牙木香,和她的随从官三强。”卢行歧说。
  既然这段记忆里他父亲也在,那就是同一时代发生的事,所以他知晓女人和男人的名字。闫禀玉点点头,竖起耳朵倾听厅内对话。
  八仙桌上搁着两块大黄鱼,牙木香拿起来把看,摸到底部戳印:棠棣金铺。
  从没见过做客直接送金子的,官三强好奇:“卢氏为什么会以黄金作礼,是因为家里有金铺,在彰显家底吗?”
  “不尽然,”牙木香说,“年头二月卢氏新门君接任,我去参加任典并送了厚礼,所以他此次专程回了合适的‘贵礼’。”
  合适一词,那就有得琢磨了,官三强说:“卢氏也知家主喜金银吗?”
  牙木香笑道:“当然,我牙氏土司一职被削,领地越圈越小,卢谓无也知我进项日益减少,还有千户土民要养,所以再贵重的回礼,不如黄金来得实际。”
  官三强:“老门君真是有颗玲珑剔透心。”
  “是的,就拿这金子而言,他会送我牙氏、或是操氏班氏这些深居亲山的家族,但却不会送与黄家,冯氏,刘家。”
  “这几家都有积蕴,尤其黄家,那是金山银山堆就。”
  “所以我说合适。”牙木香轻轻放下金块,显然满意。
  听到这里,闫禀玉明白一点,原来卢氏有金铺,送金是老传统了。
  “那接了金,就代表……家主同意了吗?”官三强犹豫着问。
  牙木香没回,而是说:“昨日我去了一趟土司衙门,土官对我说了些话。”
  “是与卢氏今日拜访之事有关吗?”家主突然提起这个,官三强猜测,这两者间应是有关联。
  牙木香:“并未言明,只是提点,北边政权正处在水深火热当中,土地被瓜分,大把银子外流。西南边地再偏僻,也不免要蹚一次浑水。”
  官三强轻点头,听着。
  “卢氏可比牙氏有能,他在此时接下这道烫手的寻续龙脉密令,亦不得不为之。所以这并非是我同意与否,而是八大流派,皆事在必行。”
  “可是家主并不熟谙风水堪舆,包括滚氏操氏班氏,皆不修正阳术法。”官三强仍有疑惑,寻龙应是术士堪当,为何要集齐八大流派而行?
  牙木香有自己的见解,“传闻刘伯温斩尽天下龙脉,只留长白山一条正龙,如今北边衰微,正龙已成病龙。卢氏估计只能寻隐龙,广西地脉伏山千里,也不尽现世,许多避世的土民就蜗居在这些险山里,不通礼教,脾性凶险,也或许身负异能。你也见过其余几家术士门户,教养得一表人才,彬彬有礼,应付匪性凶残的土民,还是得要我们几家襄助。”
  官三强明白了,说到一表人才,他不由赞一句:“卢氏二爷卢庭呈,红绮如花,妖颜若玉,也是龙凤之姿。”
  “二爷肖似其母,自是青出于蓝,只是天生体弱,也是个短命相。不然,以其天资,与新任门君也有得一争。”卢庭呈长相比女人还美,如若不是体弱,牙木香还真想替自己十岁的女儿求一门亲。
  短命相,闫禀玉在窗外皱了皱眉,不喜这种一语成谶的说法。不知道卢行歧再次听闻他人对卢庭呈的形容,是什么心情。
  “新任门君携幡而生,乃是钦定,如何得争?”官三强不解。
  牙木香笑了笑,“三强,这你就迂腐了吧,皇廷夺嫡,杀父杀兄常有,这世道本就是有能者居之。”
  “家主明言。”官三强恭维道。
  牙木香收好金块,起身踱步而出。
  官三强紧随其后。
  两人走过闫禀玉和卢行歧面前,如视无物。
  牙木香扶着栏杆俯瞰整座守烛寨。
  “三强,这两日打点一下,准备出发桂林府。”
  “家主要去那?”
  “嗯,卢谓无说他从梧州府寻地过桂林,称桂林北部极可能伏卧一条龙脉。”
  正说着话,有下人禀报,黄家来人了。
  估计也是商议寻龙之事,牙木香挥手,“迎接客人。”
  下人走后,官三强忽然念了句:“八月了,秋分将至。”
  牙木香叹:“七月天京攻陷,八月也是多事之秋。”
  一瞬间场景变换,昏暗洞穴,灯影摇晃,耳边沸反盈天。
  “快!跟上,快走,别掉队。”
  “走……快走,清兵要来抓人了。”
  “怎么会这样?我们寨子不与外往来,到底得罪了谁?”
  “呜哇呜哇!娃娃别哭,快别哭了,呜呜……别哭哈,会引来敌人的。”
  逃难的人携家带眷地穿过闫禀玉和卢行歧的身体,向洞壁的石缝拥挤而去。
  有老人年迈摔倒,抱着头以防大部队踩踏;有孩童落单,哭着哇哇大叫,喊阿巴阿乜。牙木香突破人群抱起落单的孩子,并呼唤官三强去扶起摔倒的婆祖。
  这是在牙氏地宫,守烛壮寨在逃难,本就不开阔的地方,乌泱泱地挤满了人。
  危急时刻,什么尊老爱幼的品行都丢掉了,人都只顾自己逃难,为避免孩子再被冲散,牙木香只好抱起孩子避到洞穴角落,让族民先行疏散。
  官三强扶起老人,一起来到牙木香身旁,避让人潮,“家主,毕竟是卢氏主导的寻续龙脉谋策,现在寻龙失败,清兵以此发起屠剿,我们要寻找卢氏帮助吗?”
  “卢氏自己也生死难料,何管他人?”牙木香语有感慨,不知为是守烛寨的安危,还是其他。
  婆祖年纪大了,受惊吓站不住,官三强紧紧搀扶住她,她不住地道谢。
  这种时候,势单力孤的可怜,官三强想起大小姐,“幸好大小姐早已出关,黄家那边,安全吗?”
  洞厅不够开阔,即便有人维持秩序,踩踏仍时有发生,牙木香从最初的患忧到有些麻木,如今形势小到守烛寨,大至各地界,都乱了。
  “自从外国蛮人从天津攻入,获得我们内河的航行权利,南宁府邕江几乎都是蛮船,从贸易往来,一寸寸侵入。要说安全不安全,举国动荡,焉有完卵?不过穷人在任何强盛朝代都是贱命,局势再艰难,富人总有桃花源。”
  家主看清时局,官三强觉得自己对大小姐的担心多虑了。
  闫禀玉听牙木香言语,她并不意外清兵入关,早就安排自己女儿去南宁避难。刘家将寄望托于黄家,牙氏也如此,将下一代家主交由黄家保护,可闫禀玉跟这些流派接触以来,得知以前八大家中以卢氏为首,为什么这一个两个在紧要关头都在期盼黄家?就因为卢氏注定大势已去?
  疑惑之时,画面如水浸油彩,逐渐与周围混沌融为一体,彻底消失。
  随后脚底动晃,青烟滚作风象,狂暴地吹折着这个空间。
  人处在混沌,没有参照物,本就方向不稳,现在天地晃荡,飓风催发,闫禀玉几乎站不住。